黎承睿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满嘴苦涩,不知从何说起。
“可是你由头到尾,都喊我林翊,”林翊笑容中带着凄苦,也带着无奈,摇摇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其实,是我还不愿长大对不对?睿哥,我早该明白,你说走就真的会走远了,再也不回来,对不对?”
黎承睿猛地抬起头,他看向林翊,摇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翊却在这时微微笑了,他目光中的忧伤加重,却提高声音,理智地说:“我不是很懂你来这的理由,如果你是为了我同学亲戚家受骗惨剧被媒体曝光的事,如果你怀疑是我怂恿她们,那你错了,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顺道陪那个阿婆去警局而已。这次回来,我主要是探妈咪,不是为了……”他迅速截住话题,沉默了几秒钟,接下去说,“哦,对了,忘了告诉你,妈咪要再嫁人了,我很高兴她终于彻底撇下我那个老豆。有人照顾她,我日后回美国,也走得安心些。”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见底,声音清晰柔和:“刚刚,你提醒我的那些话,我懂了。你不用讲太多,其实我都明白,我不为自己做无谓的辩解,但是黎sir,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警察,那么试问作为一个警察,你的怀疑是否都该建立在证据上?如果你觉得我死性不改,又准备设计清理几个人,那欢迎你来证明,只要你能办得到,随时抓我,我没有怨言。”
黎承睿被这声“黎sir”噎得心里难受,他忍不住伸出手抓住林翊的胳膊,说:“翊仔,对不起,我不是……”
林翊啪的一声甩开他的手,转身看着他,目光中的伤心显而易见,他呆呆地问:“睿哥,睿哥,你听见我喊你了吗?就算你听见了,可你还能回我一声吗?”
他漂亮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层泪,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声音带上哽噎,但是他在眼泪滴下来之前,迅速转身,快步离开。
黎承睿愣愣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视线里,刚刚来这的所有想法已经烟消云散,露出最本质的思念和渴望,为什么今天来这里说这种不着边际的问话?其实不过是相思入骨,不过是找不到相见的理由,不过是恍若隔世,却仍然割舍不下。
可是他在匆忙中选择了一种最为拙劣的方式,他用质疑伤害了林翊,也许少年确实是狡诈奸猾,也许他是残忍冷酷,可是黎承睿也知道,林翊在他面前,一直愿意袒露天真单纯的一面,也许对他来说,天真单纯与冷血慎密并不矛盾。
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有野兽一样本能的直觉,在爱他呵护他的人面前,会心安理得露出软软的肚皮。
可是他却给了不设防的少年一下。
黎承睿低下头,握紧了拳头。他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心疼,但却有清晰的痛楚,疼痛从内在的一点慢慢蔓延开,像有人拿刀子在割。
疼得淋漓痛快,让他觉得自己活着。
活着,不仅仅是工作机器,不仅仅是名为黎承睿高级督察的执法工具,他感到心脏跳动的频率,感到血液重新回到四肢的流动。
突然之间他就明白了,这是林翊回来带给他最大的冲击,从来只有这个人赋予他极致的痛和快乐,如果他不在,确实也能继续生存,但他在,却能给予他活着的感觉。
就像痛感神经突然恢复了,黎承睿瞬间疼得浑身冒出冷汗。
他没有再做多余的事,而是转身上了车。
他想也许自己一直以来决绝的方式并不是最好的办法,而只是在当时情况下无从选择的一种选择。
但经过了五年的时间,他比以往更明白什么是失去,什么是活着,他蓦然回首,幡然醒悟,到了这一步,他才终于明白,原来一切都系在那个人身上。
他有责任,有使命,去理解那个人,去看懂那个人,而不仅仅是爱他。
林翊怎么长大?他在孤独的青少年阶段经历过什么样的生活?他跟那个死去的阿凌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要替他报仇,而且睚眦必报到那样的一个程度?
黎承睿回到警局,他亲自调出相关的档案,研究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在同僚来警局之前,他已经开车前往新界南,前往林翊出生的地方。
在那里,黎承睿走访了林翊小时候就读过的幼稚园、小学,林翊住过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有新的房地产开发商在那个地址上重建新式公寓。
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年,新界变化早已物是人非,几乎没人记得当初有一个单身妈妈带着一个漂亮得像天使的男孩,曾经在这一代生活。
但他在这里生存过,挣扎过,可能也哭过,期待过,或者绝望过。
黎承睿的车开过林翊童年走过的路,他想像着那个孩子,一个人如何沉默着旁观这个世界,如何因为找不到进入这个世界的钥匙而干脆对整个世界背过身去。
那时候他黑若点漆的眼睛看到的是什么?
黎承睿想起林翊说过的话:“自私、虚伪、愚蠢的人们。”
少年大概没有经历过多少善意,小小年纪就必须学会各种自我保护的方式,他可能还因为出众的相貌和智力备受敌视,因为羸弱的身体、特殊的家庭而备受欺侮,从来他就不得不擅长观察,到了成长阶段,他对世界的冷眼旁观,已经尖锐又入木三分。
他偏激吗?病态吗?也许,可是没有人教导过他什么是平和宽容,没有人关心他会不会心理失衡。
在林翊就读的第一所中学,也就是他与阿凌相识的地方,黎承睿利用职权进到内部,并调取了他当时的学籍档案。里面有他的成绩单,居然每科考试都以奇迹般的结果低空掠过,黎承睿还看到他那时的照片,上面的小少年眼神阴郁,显然还没发现用呆滞伪装自己更为便利。
可是他却唯一一次拿了末等奖,那是一个奖励少年发明创造的科学奖,林翊发明了一款防身的类似话筒的电击棒,黎承睿看了那个数据吃了一惊,通电后瞬间超过250伏,完全能将一个成年人电击休克甚至死亡。
大概杀伤力太大,组委会不得不只给了末等奖。
黎承睿一看时间,这个奖颁发时间是阿凌死后的事了,过后不久,林翊就转学。
林翊当时的班导现在已经升任副校长,她还记得这件事,对黎承睿解释说:“一开始那孩子并没有参赛的打算,而是拿来欺负同学,后来我把东西没收了,觉得他自己做不容易,就替他报名参赛。”
“你怎么知道他拿来欺负同学?”
女校长脸色有些不好,想了想说:“我还记得那时我们这的一个学生跳楼自杀,死者是林翊生前的好朋友,你知道发生这么大的事,学生间有各种议论也正常。可是林翊突然间冲其中一个同学发飙,拿出那个电击棒把人电到抽筋。为这件事,我们还把双方家长请到学校,后来被电的同学主动放弃追究,我们就大事化小算了。”
黎承睿忽然有种奇特的感觉,林翊做出这样的东西,其实原本是为了亲手杀死欺负阿凌的那些人,但东西做出来,阿凌却已经死了,于是林翊干脆放弃这么简单的复仇手段。他淡淡地问:“那个被电的人,是因为怕才不追究吧?”
女校长诧异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黎承睿心想,任何人目睹一向单纯木讷的同学突然变身嗜血狂人,都会心生恐惧。但他不会这么说,他继续问:“我听说死者阿凌留下一封遗书?”
女校长点头说:“是的,但不知为何,林翊抢过去看完遗书后,就当众将它撕了,然后,然后……”
“什么?”
“他把那张纸吃进嘴里。”女校长心有余悸地说,“面无表情地,一点点把那张纸吃掉。”
这就对了,阿凌根本就是被虐杀的,怎么可能有遗书?这是一封由郑明修他们伪造的东西,可是他们没想到正是这一步画蛇添足,彻底激怒了林翊。
黎承睿转身说:“我想看看他们上课的地方。”
女校长二话没说,配合他走到班级门口,那里面坐着另外一群白衣翩翩的中学生,黎承睿想着,若干年前,林翊也曾经坐在其中,他一定很不耐烦这种磨磨蹭蹭的教育方式,但他却强迫自己忍耐着。
“幸亏那时候有阿凌。”林翊说。
那个偷偷画下他各种神情的男孩,陪他上课,带他玩耍,拉着他去学钢琴,甚至于为了替他而被人那般对待却不反抗,那个名叫阿凌的少年,一定是被陈子南狠狠掐住了把柄,也许是性虐的视频?也许是他喜欢的林翊?总之,拿捏一个未成年人,对那两个人渣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林翊知道阿凌身上发生的一切吗?他那个时候将整个世界都关在身后,对所有东西都怀疑和刻薄,就算发现阿凌的不妥,也不肯浪费脑力去深究。
所以事后,林翊才会那般懊悔,他详尽地计划了如何送那些人渣进地狱,与此同时,他也无时无刻不处在深深的自责中。
他一定痛悔不已,如果早点把那个电击棒做出来,如果多点关注一下阿凌,悲剧其实能够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