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有两大寺,皇觉寺与菩提寺。皇觉寺顾名思义是受皇家香火供奉,自然讲究恢弘正大,不做画符这等诡道。倒是菩提寺,受的是百姓供奉,自然亲民,百姓人数众多,自是有穷有富,有贵有贱,自然少不了得病不好来佛前烧一炷香,求个平安符这样的事自来不少,官府知而不禁。
小顾氏领着丫鬟仆妇们到了菩提寺,因前头有管事打了前站,菩提寺的方丈空明听着护国公世子夫人的名头,早早地驱散了进香的庶民,领着僧众候在大殿前,亲自接引。
菩提寺的大雄宝殿中供奉着佛祖释迦牟尼佛的塑像居于中央,迦叶、阿难两位尊者陪侍两侧,再两侧是文殊、普贤两位菩萨,俱都宝相庄严。小唐氏一一跪拜,又在香火簿上添了一百两银子的香油钱。
空明生得一张圆脸,脸皮又白,一眼看去也是慈眉善目,这时看着数目,笑得愈发地慈悲,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女施主慈悲,请移步静室用茶。”小唐氏回了一礼道:“有劳方丈。”也就随着空明出了大雄宝殿。
到得静室,小唐氏这才将来意与空明说了,空明听着连着眼皮也没动一下,满脸是笑地道:“说来画符原非正道,只是女施主也是一片孝心慈心,老衲勉力为之,施主稍候。”说了就退出房去,顺手将房门带上。
片刻就有小和尚送了四样鲜果点心来奉与小唐氏,赔笑道:“方丈遇着个故人一时走不动,请女施主稍候。”小唐氏也知空明这样的人,看着是个得道高僧,实则名利心甚重,最是见钱眼开,倒也不奇怪,点了点头,小和尚又退了出去。
这和尚才出去没一会,就听着门外有个老妇人的声音道:“夫人,您这可是不对了。”这话说得毫无来源,自然勾人好奇,接着似乎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的声音道:“张婆子,我们太太也是给了你银子的,你可别贪心不足了。”那张婆子又道:“夫人许了老婆子,事成后再给二十两的,老婆子可等着这笔银子置房子呢。”前头女孩子才说了句:“哪里。”就叫人打断了说是:“樱桃,叫她进来。”是个年轻妇人的声音,仿佛就在隔壁屋子里。而后就是脚步声,开门关门声。
这一段对话大有关窍,连着小唐氏也将头抬了起来,能叫着夫人必是一二品以上的诰命,又这样鬼祟,想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若是能知道,日后有用也未可知。小唐氏听在这里,便向秋实看了眼。
秋实是个机灵的,忙将门轻轻打开挪步出去,在廊上站住,听着左侧房中有人说话,看四周无人,也就掩过去,就在窗边听了,只听里头有什么姨娘,孩子,木偶这样的话,只是听不清,忽然那个樱桃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说是:“张婆子,你可别闹!虽然苏姨娘没了,可便宜的是易姨娘!”张婆子就笑了几声:“姑娘,这话老婆子可早与你们夫人说过,狐狸精是好治死,可夫妻不能和乐,还是便宜了别人去,你看如何?”那位妇人又低声说了句什么,张婆子只冷笑道:“夫人糊涂成这样也少见,您如今还没儿子呢!”
这话说在这里,秋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是那夫人家有个得宠的小妾,闹得夫人与老爷决裂,夫人忍无可忍,寻了这个会些道FA的婆子治死了那个小妾,可因着夫妇不睦,白便宜了另一个。是以这夫人以为那婆子不灵,婆子却说是没做全的缘故。当下也不再听,依旧蹑手蹑脚地离开,退回到自家房中,将这些话在小唐氏耳边说了。
小唐氏只听得心跳如雷,两耳通红,手心里不断地沁出汗来,若是真有这样的妙法,可将合欢殿那狐媚子不知不觉地治死,似乎那婆子还有生儿子的妙法,再叫阿媛得个儿子,中宫嫡子,自然是太子,还怕得谁来。
小唐氏越想越是心动,正要说话,就听着门外有脚步声到了门前:“女施主可还在?”却是空明的声音,小唐氏忙点手叫秋实过来,在她耳边嘱咐了番,这才递了个眼色与春华,春华过去将门开了,果然空明依旧笑容满面地站在门前,道是:“老衲叫个檀越绊住,来晚了。”
空明说了这句,就看着一旁的房门忽地一开,出来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生得身材高瘦,一身褐衣,梳着圆髻,插着几只裹头银钗,低了头脚步匆匆地从门前经过,秋实忙跟了上去,空明颇为惊讶,正要说话,小唐氏已笑着招呼道:“方丈请进,信女求您画的符可是得了。”
空明进得房来,将两道平安符搁在桌上,合十道:“老衲在佛前持诵过,女施主带回去与令侄女儿挂上,自然心安。”小唐氏亲自收了,谢过空明,待要问他隔壁是哪家官眷,又怕打草惊蛇,没敢开口询问,匆匆带了人回去了。
小唐氏在回护国公府的路上,复又将今日听着的这一出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回,只觉得砰然心动。回到家中,都不及回房换衣裳,先过来见了唐氏,屏退左右将张婆子与樱桃主仆的对话都说了,双眼发亮地道:“母亲,这可是好法子!”话音未落,就听着一声脆响,脸上就是一痛,而后就看唐氏照脸啐了过来骂道:“糊涂东西!你这是要害死我们一家子吗?!这是巫蛊!你同我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哪个都不许说,也不许再提!不然我就叫二郎休了你!”
小唐氏自以为得了妙计,哪晓得唐氏忽然发怒,不独啐了她一脸,还拿着出妻相挟,又怕又委屈,眼中满含着泪,点头道:“是,是,姑妈,我不敢,我连着世子也不说。”忽然想着秋实已跟了下去,这时还不知有没有回来,满心惶惑,却又不敢开口,忐忑不安地看着唐氏。
唐氏见小唐氏这幅模样,愈发地心烦头痛,怒道:“你不是给阿琅求了平安符,还不送过去,呆着作甚!”小唐氏连声答应,急急转身退了出去,唐氏看着她踉跄背影,倒是叹息了声。
说来小唐氏是唐氏嫡亲侄女儿,为人虽不十分聪敏,却也是个孝顺可靠的孩子,是以当初她才不顾护国公反对,执意为次子李敦武娶了她。
一则,当时世子李彰武还在,次子媳妇也用不着如何精明强干;二来,两个孩子之间本来就彼此有意。不想天意弄人,李彰武竟就折在了西北。护国公一共两个嫡子,只得将李敦武立为世子,小唐氏也就成了世子夫人,到了这时小唐氏从前的温柔顺从都成了短处,就是个立不起来的,譬如如今家中事事不顺,她也拿不出个主意,倒还出这些裹乱的。
只到底小唐氏描绘的前景动人,便是唐氏知道巫蛊是要命的,还是在她心上扎下了钉子。
又说,徐氏递了帖子求见高贵妃,玉娘素来不在这等事上为难人,自是立时就准了。
原本椒房探视,外命妇们要先往椒房殿叩见皇后,领过皇后教诲再往自家女儿姐妹到底宫里去,虽李皇后也不大在这种事上为难人,到底要耽搁一回。如今李皇后“养病”,乾元帝不许人打扰,是以进宫的外命妇们只需在椒房殿外磕个头便罢。徐氏依礼问过安,也就转向了昭阳殿。
高贵妃久不见自家嫂子,且又有要事要与徐氏说,自然心急,早遣了陈女官出来迎接,陈女官看着徐氏倒是唬了跳,这位舅太太虽不算是美人,可保养得好,四十来岁的人,看着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今日猛然一看,脸上都有了皱纹,连着脂粉也盖不住,一时没绷住,脸上就带了出来,一回也醒过神来,忙道:“奴婢失态,夫人勿怪。”
徐氏待着高贵妃的身边人向来和气,看着陈女官略露出震惊的神色也不恼,反抚着脸叹了声:“家中事多,叫女官见笑了。”陈女官听了这些,欲言又止,叹息了声:“夫人请。”伴着徐氏进了昭阳殿。不想方才陈女官见着徐氏时面露惊诧,待得徐氏见到高贵妃也禁不住露出吃惊地神色来,却是往日明艳得跟玫瑰一般的高贵妃,脸色苍白,两腮凹陷,口角也微微下垂,眉间眼角带着郁郁,一晃眼间,竟有些像李皇后从前的模样。
☆、第165章 悲喜
虽徐氏近日来自家也是焦头烂额,一摊子烂账,可看着高贵妃这般模样,也是又惊又急:“我的姑奶奶,这才多少日子,如何就成了这样!”高贵妃与徐氏本就要好,且这些日子来,自觉受了许多委屈,又无人诉说,听着徐氏这句,如何不哭,把帕子遮着面道:“难为嫂子还记得我,我只以为我死在昭阳殿也没人看顾了。”说了放声大哭。
徐氏叫高贵妃也哭得心酸,过来坐在高贵妃身边劝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您倒是说呀,这样哭有什么用呢?”
高贵妃又哭了会,这才将乾元帝分拆他们母子的前后说了,又恨恨地咬牙道:“景明才多大,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他就丝毫不念父子情分,若是那狐媚子再闹上一闹,他怕不要了我们母子的命去!”说在这里,气恨难消,待要摔东西,想起李皇后摔的那些花斛茶盏都要叫李皇后从私库中出,自家自然不能例外。她不再得宠之后,乾元帝再无封赏,只能靠着贵妃分例了,摔得一样少一样,再无额外填补的,又缓缓地放下了。
徐氏听了高贵妃述说,皱着眉叹息道:“都是妾的不是,当日妾看她就不是个好的,长了张娇怯面皮,却是滑不留手,那时若就摁死,也不至于今日。”高贵妃恼道:“如今再说这个有什么用!”又问徐氏,“嫂子从前说的那个翠楼如今怎么样了?上回承恩候闹的那一出,她可有没有信呢?是个什么说道?”
徐氏听说,却是冷笑了下:“快别提这个了,你哥哥自谓算无遗策,下了步好棋,也不想想,一个表子从了良,自然巴着赎她的孤老去了,哪里还肯念旧情。你哥哥还送了个亲娘过去,她只推着忘了前尘往事,咬死了不认。”说在这里,徐氏愈发地郁闷,当时高鸿与她说这个主意的时候,还笑说是“美人计”,徐氏当时就觉得不大妥当,可又说不来,这回再想也就明白了,那谢显荣正是青年,样貌也不丑,又大有前程,只消那翠楼不是蠢到根的,自知道选那个,偏高鸿还自以为得计,到得最近才醒过神来,在家将翠楼骂了多少回。
高贵妃听着这些,愈发觉得心口堵得慌,将一盏茶喝得干净,才缓过气来,与徐氏道:“我请嫂子来,正是有事要嫂子操心。”说了凑在徐氏耳边说了一段话,徐氏听着,脸上颜色不由自主地变更,瞪眼瞧着高贵妃,高贵妃就将徐氏一瞪:“嫂子是为难吗?”徐氏看着高贵妃眉眼都有些竖立,知道高贵妃已然情。
徐氏知道这原也难怪高贵妃,从前贵妃也算是宠擅后宫,能与李皇后分庭抗礼,如今落得一子圈禁一子分离,心中自是气恨,失了理性也是有的,便道:“娘娘的主意虽正,可这样的事若是败了,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娘娘总要容妾谋划谋划,也好图个周全。”高贵妃听说,这才点头道:“也好,你要放在心上。”徐氏满口答应。
徐氏这回来原本是要请高贵妃出面,替她与亲家说和几句,只冲着高贵妃的脸面,亲家也不好太过,可看着高贵妃失了理智的模样,哪里还能说出口来,又指着家中有事,急急退了出去,高贵妃因有事指着徐氏去做,倒也不拦。
椒房探视大约在一至两个时辰,若是有体面的妃嫔,略长些也是有的,从来徐氏来看高贵妃总在两个时辰以上,还有更长的,象今儿这样短的,倒是少有。即是少见便是反常,徐氏这里出宫,那头就报去了合欢殿。
又说徐氏回在家中,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着高鸿回来,不及待他换衣裳就将他扯在一边,将高贵妃的主意与他说了,满面愁容地道:“且不说痘种能不能送进去,如今进宫可不比从前,司马门前要受盘查的。便是送了进去,那个狐媚子哪是这么轻易就能算计的,到时别搬着石头压了自家的脚!便是叫她算计成了,圣上哪有不查的,若是查了出来。”徐氏想起乾元帝对沈如兰一家子的手段,不由得身子一抖。
高鸿听了高贵妃要用痘症去算计昭贤妃,脸上也白了,急问:“你是怎么与娘娘说的,你可别犯糊涂答应了她!”徐氏啐道:“我是那么蠢的吗?我与娘娘说要回来谋划,立时就出来了,如今正要问你讨个主意哩。”
若是从前,高鸿夫妇还对是不是高贵妃想用猫除了昭贤妃母子存疑,今日听着高贵妃这些话,哪里还有疑问,只觉得自家妹子这是疯了。只是高贵妃又有些独断,劝了未必肯听,许还能另寻人去办这事,到时一样惹祸,倒不如答应了她,再徐徐图之。夫妇商议虽定,到底高贵妃这些年在宫中养成了颐指气使的性子,难保不另生枝节,都有些发愁。
就在高鸿与李源两家发愁之际,谢怀德与梁青容的婚期将至于。在谢逢春谢显荣父子看来,这桩婚事与自家大有好处,梁青容之父为兵部尚书,虽是文职,管的却是武官,正是一脚踏两界,昭贤妃在宫中又多助力,且有大长公主为媒,圣上赐婚,格外的脸上有光,问过玉娘意思之后,将这桩婚事办得十分体面,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做得无可挑剔。且京中哪个不明白,乾元帝赐婚,借是是大长公主的名头,实情是替昭贤妃做脸,因此知机会些的,都赶着承恩候府贺喜,一连数日,承恩候府门前车水马龙,终日不绝。
到得成婚前日,乾元帝与昭贤妃都有赏赐送出来。乾元帝赏的是一对儿珊瑚树,树高三尺,通体赤红,枝如鹿角,光彩美丽,送在了承恩侯府,又另有恩旨,许谢怀德以正四品执事迎娶梁青容,这自是乾元帝给昭贤妃的体面。
昭贤妃赐了一对玉如意,由合欢殿内侍总管金盛亲送去了兵部尚书府,算是昭贤妃与梁青容添妆的。这对如意是羊脂白玉所制,在日头下一映,当真恍如冻脂一般,便是不识货的也知道是个好物件,何况秦氏也是锦绣堆里长大的,见着这对如意也心生赞叹。
秦氏倒不是赞叹如意价值不菲,而是昭贤妃的诚意。当时高贵妃侄子成婚,高贵妃一样赐下如意,却是送往归德将军府的。再看这回,昭贤妃却是送来了梁府,虽说这对如意一样要抬去承恩候府,到底不一样。
到得正日,除着与护国公家有亲故的,文武百官们都到了承恩候府贺喜,虽承恩候府场面颇大,一时也有些拥挤。
到得午后,谢怀德以全副四品执事,鸣锣开道地到梁府亲迎青容。谢怀德不是头一回来梁府,往常都是以请教文章为名,是个后生客人,今日再来,却是个娇客。他原就生得眉清目秀,今日做了新人打扮,一身红衣愈发称得他唇红齿白,目若朗星。
到得梁府正厅,见梁丑奴与个中年妇人高坐堂上,谢怀德不及细看,当时翻身下拜,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他原就生得品貌不俗,举止潇洒,又这样恭敬,莫说是梁丑奴夫妇看着心生欢喜,便是临安候夫妇,看着谢怀德这幅模样,再想着谢怀德是今科传胪,先就满意了几分,暗道:“是个佳婿,阿容配着这个,倒也不委屈。”
梁丑奴与秦氏略教训几句,就叫谢怀德起身了,而后又与堂上诸亲们见礼。谢怀德脸带笑容,举止潇洒可亲,丝毫不见羞涩局促。梁家亲眷们起先觉着谢家新贵,又是商户出身,只怕小家子气了些,暗中也说梁丑奴这门亲事结的荒唐,待得见着谢怀德这幅品貌,大感意外,反倒满意了。
少顷,喜娘扶着梁青容出堂,谢怀德与梁青容两个从未见过,这时看着梁青容体态纤长窈窕,步履舒缓,心中先满意了几分。一对儿新人与梁丑奴夫妇拜别,起身时,梁青容略晃了晃,谢怀德在旁看着探手扶了扶,梁丑奴与秦氏在堂上见了,对谢怀德这个女婿愈发地满意起来。
又说梁青容答应这门亲事也是想着谢怀德虽出身商户,却是读书出来的,能中得传胪,可见不独有才学,还是个相貌端正的。且谢怀德几次来家过几次,若是品性上有什么不好,自家父亲这样机敏,不能一些儿看不出来,父亲即不说,想来也是个靠得住的。她心中虽取中了谢怀德,求的不过是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想谢怀德看着自家站不稳,竟是伸手搀扶,可见细心;而待得自家站稳,又将手收了回去,足见做事稳妥大方。梁青容到了这时,心上就生了些欢喜出来。
而后一对新人出门,谢怀德上马,梁青容乘轿,前后四品执事仪仗扈拥,一路到了承恩候府。谢怀德先下马,依着规矩踢了轿门,这才亲手接青容下轿。新人进堂,因有圣旨赐婚,故此先拜圣旨,再拜天地高堂,夫妇对拜之后送入新房。
谢怀德虽与梁丑奴有些交往,却是头一回见着梁青容,挑开红巾之后偷看一眼,见梁青容凤冠玉佩,绣衣锦带,面目秀雅,仪态端庄,脸上不由一红。梁青容一般偷看谢怀德一眼,见他骨秀神清,眉目温柔,一时又羞又喜,不由将头低了下去。
待得更鼓后外头席散,谢怀德回房,遣尽房中服侍的丫鬟,两人四目交对,都自谓得人,满心欢喜。而后同入罗帷,犹如游鱼入水,种种恩爱柔情不必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