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谢一有多独,上学的时候除了他之外,和大多数人也都是泛泛之交,点个头过几年就忘了的主,不大肯和人有过密的私交,可这个姓蒋的女孩子在他的房子里,却俨然半个女主人似的。他又忍不住打量这个女孩子,举手投足间都能看出受过良好教育的影子,漂亮,知冷知热……
“王先生。”蒋泠溪回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他,王树民才回过神来,赶紧应了一声。
蒋泠溪说:“那边说是半个小时就能把订的餐送来,都是直接从谢副总账上划的,不用再付钱了,浴室的水大概十来分钟就好洗了。”她低头看看手表,“还有什么需要伐?”
王树民赶紧摇头。
“那我就先走了哦,公司还有别的事情嘞,”蒋泠溪走到门口,打开门笑眯眯地挥挥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自己钥匙环上谢一家门的钥匙拆下来,放在鞋柜上:“哦,对了,差点忘特了,这个是大门钥匙,我帮你放在这里了哦,出门不要忘了拿。”
王树民一愣,却听见蒋泠溪说:“你这几天住在这里不方便,先拿着好了,我再问他要一把,没关系的,再见。”关上门走了。
这句话……和说“我是他女朋友”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么?王树民彻底短路了。
他打量着这个屋子,满满的都是那个人的味道,装潢风格简单利落,低调得很,就是书房最豪华,顶到天花板的大书橱,铺着厚厚的地毯,古今中外,简直够得上是个私人的小型图书馆,像是要弥补那些蜷在王家的小板凳上、战战兢兢地读着来之不易的课外书的岁月一般。桌子上的水晶相框里放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保存着黄采香少见的笑靥。
房子不小,却整洁得很,整洁得让他觉得……有些寂寞。
蒋泠溪没敲门就大喇喇地闯进谢一的办公室,“啪”地一声,把一个相框扔在他桌子山,相片上是两个少年,一个搭着另一个的肩膀,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谢一愣了一下,伸手把相框拿起来,打开,相片背后写了一行极浅淡的字: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注)。
蒋泠溪一屁股坐在他的办公桌上,得瑟:“你卧室床头上的,谢谢我吧,幸好我先去你们家转了一圈,把不该留在那的东西帮你偷出来了。”
谢一摇摇头,双手撑在下巴上:“那你把什么‘应该’出现在我家的东西放进去了?”
蒋泠溪掰手算:“新买的茶叶和茶具,一次性的洗具衣服一打……嗯,不用给我报销了,改天请我吃饭好了。”
谢一无奈地看着她:“你没事瞎折腾什么?”
“帮你哦,行行好嘞,你有点良心好伐?”蒋泠溪瞪眼,“滚滚,法定节假日,回你自己家去,表在办公室浪费公共资源。”
谢一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谢谢泠姐大恩大德,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天就请你吃饭好不好?”
蒋泠溪从办公桌上跳下来:“你说晚了,佳人今天有约——”她伸出咸猪手挑起谢一的下巴,“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小谢同学,你就认命吧,咩卡卡,哀家走了。”
说完,春满乾坤地扭着屁股走了。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谢一一个人,他撑起下巴,看着照片上定格在十几岁的两张脸,目光柔和下来,嘴角却带起一丝苦意。
第三十一章 许你一生
上上次见到王树民的时候,谢一花了自己一个礼拜的饭钱,可是东西买回来,他没来得及吃半口就匆匆离开了。上次见到王树民的时候,谢一为了他在升职在即的时候辞了工作,来到Jason这个小公司里。
他空降过来就做到管理层,一开始有人看不惯,觉得这是因为他和洋人老板的私交,可是这么一年的时间,公司上上下下却对他半点微词也没有了。用蒋泠溪的话说,见过拼命的,没见过这么拼命的,对于谢总来说,前半夜下班回家就恐怕比普通员工迟到早退或者旷岗请假的频率还低。
到公司里一年的时间,这本来普普通通的小公司可以不夸张地说扩大了好几倍。连带着,让讲究生活质量的二世祖老板Jason和一天到晚嚷嚷着要睡美容觉的蒋泠溪也有了点压力。
对于曾经过过那种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一顿饭,寒冬腊月的在工地上用满是冻疮的手搬砖,血流出来蹭得满袖子都是的人,这种辛苦,其实还真不叫辛苦。
高中班主任只对一个人说过“你将来肯定是个有出息的人”这句话,不是对智商高达150的全班第一,也不是对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报送去了名校的班长,而是对谢一这个除了长得过得去之外,没有任何地方能吸引人眼球的普通穷小子。因为老太太其实看得清楚,全班那么多人,没有一个人能像谢一一样对自己那么狠。
谢一到现在都记得老班临走的时候对他说的那个“破窗效应”。想要战胜生活,唯有把自己武装得严丝合缝,绝对不放任一次,绝对不给自己留下一个破了的痕迹。他喜欢王树民,尽管不知道为什么,可是仍然默默无声,无怨无悔地喜欢了那么多年,每次想起这个人,心里都会很疼很疼。
不过他发现,这种疼法也不是永远那么剧烈的。谢一在蒋泠溪那里看见过一本关于心理暗示的书,于是学着里面的方法,每天早晨起来照镜子,就对自己说:谢一,你不小了,得多傻的人才总惦记着非要在火星上找一棵歪脖子树吊死呢?王树民就是那棵滋生在火星上的歪脖子树,一来这棵树生长的方位非常天方夜谭,二来它的脖子确实歪,别那么没品味了。你喜欢他,念念不忘,一天到晚放不下,那只是因为得不到,就像个天天想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当月饼蘸酱吃的小孩一样。
这种匪夷所思的脑补方法是他从蒋泠溪那里耳濡目染来的,有一次他亲眼看见这姑娘在办公室里拿着个小镜子嘀嘀咕咕地说:“蒋泠溪你知道么,你就是被这个时代埋没的绝世大美人之一,不喜欢你的人是因为没看见你,看见你而不喜欢你的人,他的眼眶里长得都是煮鸡蛋(自己握拳,点头)。林妹妹为什么抑郁而终的?就是因为有一天你穿越了时空,掉到了大观园里,让她看见了,她从此发现自己只有多愁多病身,跟倾国倾城貌不搭嘎,于是气死了……”
这样的暗示是一种自我欺骗,可是真的有用,谢一觉得,长此以往,自己真的可以在时间的磨砺下忘了这个在生命的前二十年烙下无比深刻的痕迹的人。可是那混蛋突然的电话和来访却打乱了一切。
窗外的灯慢慢亮起来了,这个城市实在是热闹,星光都暗淡下去了。谢一突然相通了什么一样,站起来穿上外套,离开办公室。
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只要我办得到,都能给你。不过鉴于结果已经被预知到,过程么……也还是不要当真的好。
谢一打开自己家的门的时候,一瞬间被亮着的灯光刺了一下眼,空调开得暖烘烘的,客厅里的电视在响——那方盒子基本上他买来就是摆着的,总共没开过几次;而眼前头发稍微有点长、好像很久没细心打理过的男人好像一直在那里等着他回来一样,靠着鞋柜站着,脸上带着点讨好味道的笑容。
王树民在谢一钥匙插进钥匙孔的时候就从客厅里蹿出来了,他曾经的教官看见一定泪流满面——这身手,这素质,据对是广大新兵蛋子的典范啊典范!
谢一还没从这种违和感里回过神来,王树民就皱起眉,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脱口而出:“小谢,你怎么比上次见还瘦啊?”脸颊白的跟大病了一场似的,都有点凹进去了,露出来带着手表的手腕筋骨分明得好像就包着一层皮,裹在黑色的大衣里,好像迎风就能打晃一样。
“啊?”谢一愣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回手关上门,把包放在鞋柜上,弯下腰换上拖鞋,又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不咸不淡地问:“这倒是没注意过——你怎么突然想起过来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吃饭了么?”
“等着你呢,等我给你把饭热热去。”王树民看了他一会,欲言又止,转身去了厨房。谢一听见里面微波炉和抽油烟机的声音,看来这前特种兵已经把他们家的地形摸清楚了。没几分钟,就有饭香从厨房里面隐隐约约地飘出来,谢一好奇地进了厨房,王树民已经把一个热好的菜盛了出来,一边的小火上驾着那买来就没用过的小锅,谢一挑挑眉,有些意外地揭开看了一眼,一股香味立刻扑面而来。
王树民把盛好菜的盘子递到他手里,拿起另外一盘,倒在锅里过火热,偏过头看着他,心疼:“你这日子怎么过的?从来不开火怎么的,锅碗瓢盆一个比一个新,冰箱里除了外卖就是外卖,再吃伤了胃。”
谢一小心地拈起一点,放在嘴里尝了尝,王树民住了嘴,有点紧张地看着他……别说,吃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谢一笑起来:“哟,你倒是过日子了,什么时候娶小曾姑娘,别忘了提前给了来个信,回去也好讨杯喜酒喝。”
王树民动作一僵:“小谢……”
“嗯?”谢一的笑容完美极了。
王树民叹了口气:“一会再跟你说,先吃东西。”
没一会的功夫,超常发挥贤妻良母特质的王树民同志就把四样家常小菜端上了桌,都不复杂,不过还真是有荤有素,又从微波炉里拿出不知道从哪里买来的小花卷,给谢一和自己一人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
谢一也没客气,他自己都忘了上次坐下来踏踏实实地吃顿热乎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再加上真是饿了,坐下来就开吃,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只听见电视里叽里呱啦的综艺节目不停地聒噪,你说他们怎么有那么多可乐的事呢?
王树民吃饭吃得心不在焉,眼睛像是黏在谢一身上一样,突然发现这人怎么看都看不够,眉是眉眼是眼的,低低地垂着,线条好像是丹青大师细细地描的似的,好看极了。吃东西的样子斯斯文文的,可是看得出来是饿坏了。
跟黄华他们打拼这么一年的时间,他才知道离家在外打拼的那种感觉,焦灼,疲惫,起早贪黑,心里总像是堵着残羹冷炙一样,暖和不过来,那罪不是人受的。
别的地方再好,那也是别的地方,不是咱自己的家乡,没有合心合意知冷知热的人。原来这么多年,小谢他一个人在这么个光鲜的大城市里面,过得是这种日子。他给谢一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轻轻地说:“知道你不爱吃,我没放辣的。”
谢一忍不住小小地打了个寒战,抬头看了一眼王树民,严重不适应:“呃……谢谢。”
一碗粥下去,胃里多少有了点底,谢一放下碗,调整好心理状态,“我还没问你呢,在那边生意怎么样?”
王树民自然而然地端起他的碗:“我再给你盛一碗,天冷,多吃点。”还是那种带着点暧昧情愫的轻柔的语气,谢一觉得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在往外蹦,舌头有点打结:“你……别忙了,我再吃点干的就行了。”
王树民不由分说地又给他盛了一碗粥:“多喝粥养胃。趁热吃,等你吃完我有话跟你说。”然后坐在一边,继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本来半饱的谢一立刻被他看得没食欲了,放下筷子,颇有点认命似的叹了口气:“有话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