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殿门,易姜走在前面,他落后一步,看着她的背影,手撰在宽袖中紧紧的。终究按捺不住要上前,却见前方有人快步迎了上来,赫然便是曾经的魏使却狐。
“夫人何时回府?”他瞥了一眼公西吾,连礼都未见,反而有几分敌意。他回秦国是为了建功立业的,还指着易姜再给他机会,遇着金主的夫君自然要警惕着。
易姜朝身后努努嘴:“没瞧见齐相在么?我需招待着,你忙完便先回去吧,不必等我。”
却狐这才不得不向公西吾见礼,又问:“可要在府上设宴?”
易姜想了一下,点点头:“难得齐相入秦,自然要设宴款待。”
却狐抱了个拳走了。
易姜继续前行,公西吾跟上,想起传言,终于忍不住问了句:“你与他住在一处?”
“嗯。”易姜回答完转头朝他笑了一下:“齐相可别在意才好。”
公西吾面上没有表情,胸口却阵阵发堵。
如何能不在意?!
☆、第73章 修养七二
晚上相国府果然备了宴席,少鸠和息嫦原先都没在意宾客是谁,只知道来的人是齐国的使臣。等到公西吾施施然进门,她们二人在廊下一眼看到,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少鸠还算好些,只是不自然,息嫦对公西吾却抱着些许的歉疚,缩在廊角阴影里绞着袖口道:“我对不住公西相国。”
少鸠不以为然:“你有什么对不住他的?”
“唉,你有所不知,其实公西相国对主公很好的,往常总是来问我她的事,怕主公哪里不如意又不肯直言,生怕自己做的不周全。他那样一个人,看来就是身边没有过女子的,什么也不懂,娶了主公后连照顾人都要现学,也不容易。向来是女人伺候夫君,有几个男人会像他这样爱护妻子呢?”
有点年纪的女人总是对男人带着母性的关爱,少鸠此刻算是体会到了。她耙耙头发想了一下:“对她好也不能将她捏在手心里啊。易姜的性子你也知道,外热内冷,吃软不吃硬,倔起来谁也拿她没办法,偏偏公西吾总是逼着她。别的不说,就强娶这事,放我身上我也不能忍受,何况是她啊。”
息嫦眉心皱紧:“娶都娶了,好好过日子不好么?”
少鸠摇头叹息:“就连儒家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算是己所欲也不能施于人啊。我看你要读些我墨家的典籍,我跟你说哈,这世间一切都是平等的,男女也是一样的……”
一见她要给自己洗脑,息嫦连忙转头就走:“我还有事要忙,回头再说。”
“……”
正厅里此刻灯火通明。
设宴招待他国来使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奔着吃,而是奔着谈。所以易姜没有安排他人作陪,只有自己和公西吾,相对设案,方便谈话。
秦国的菜肴粗犷质朴。羊羹不是现代人吃的甜点,而是用羊腿骨整只煨在陶盆里,熬出骨汁来,浓白稠滑。吃的时候要用两种刀具,一大一小,小刀用来剔下骨头上的肉吃,大刀用来劈开骨头吸食骨髓。素食大多是新鲜的野菜,开水滚过捞起来浸在早准备好的汤汁里,像是腌渍过一样染了一层褐色,端上来就吃。至于饭就更豪放了,粟米饭稍稍冷却放在漆盘里,吃的时候用手抓起些许稍稍捏成团塞进口中,一口一个,不能太大也不作兴剩余,总之通常不怎么用筷子。
当初诸侯会盟,周天子在吃饭的时候忽然说想尝尝秦人的吃法,结果却被抨击说茹毛饮血、有失体统,吓得他老人家愣是没敢再提。
中原地区号称礼仪源始,自然看不上这样的用餐方式。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对秦国的一切都不太看得上,一边唾弃秦国,一边害怕秦国。
这些东西叫秦人来吃必然是一番风卷残云的架势,可换成公西吾却赏心悦目。他广袖微微拂起,手腕有力,手指修长,拿着刀却比执着笔还有气度涵养,进食时细嚼慢咽,却又毫不拖泥带水。就算知道他尝不出味道,这幅细致模样却又让人觉得口味必然精致,对主家而言应当算是无声的恭维。
易姜在秦国待了一年,自认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饮食,却还是比不上公西吾。以前和他相对进食,没觉得他有这样的修养,也多亏了秦国食物这么原始,反倒将他的优雅展现的淋漓尽致。
对面的公西吾忽然抬头,正撞上她的视线,深邃的眸子像是敛进了灯火,顷刻间蕴满了潋滟,一张脸在灯火下仿若羊脂白玉:“秦相在看什么?”
易姜笑道:“看齐相吃饭啊,怎么,不能看?”
“能看。”公西吾心中泛出微微的欣喜,想必她的情意还未散尽,并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想到这里又有些无奈,不再插手她的事,装作无关紧要,到头来果然还是要来求和的。不只是为国,也是为自己。
然而易姜说完这句话便再没开过口,就算是政事也没有提及过。
公西吾心里那点快要燃起的星火又灭了下去。
直到饭食撤去,她才从案后起身,命人取来地图。
白绢上细细描绘的地图将山川河流都标注的一清二楚。她站在旁边,手指从中间缓缓滑过,赵魏韩楚的大地在她指尖下被劈开成两半。
“连横之后,西面归秦,东面归齐,齐相可有异议?”
公西吾站在她对面,淡淡道:“如此大刀阔斧,你有信心?”
易姜笑道:“我刚入秦一年,要一步做到的确没有信心,不过三五年内要完成不在话下。秦国上下同心,是列国之中最团结的国家。相比较而言,齐相倒要担心一下自己,齐国上下当真与你一心么?”
公西吾微微蹙眉,这点齐国的确比不上秦国。齐王建软弱,偏偏又耳根软,经常朝令夕改,而国中又有后胜等图谋私利者,他要行事的确没有她这般顺畅。
何况秦国在制度上也优于他国,七国之中唯有它敢废除奴隶,按功授爵,废井田,开阡陌,人才前赴后继,是他国不能比拟的。齐国虽也有过改革,但到底不彻底。
“秦相既然有了规划,齐国没有不应的道理。”他负手而立:“不知秦国打算何时与齐国正式结盟?”
“此事不急,待我禀告了秦王才可定夺。”易姜回答地很客套,抬了一下手:“时候不早了,齐相早些回驿馆安置吧。”
公西吾抿唇不语,负在身后的手指蜷起又松开。她就这么赶人走,难道这么久没见,就没有一句话要对他说?
易姜的确是没话要说的样子,盯着她的神情看了许久,她甚至都没看他一眼。罢了,没话说就没话说!
他沉着脸走到门口,忽见却狐正从廊下而来,立领胡服衬出结实的腰身,在廊下灯火里看起来满是蓬勃的张力。
一瞬间脑中全是之前听过的传言。
易姜平常总会摆出不输于男子的架势,行事充满自己的想法,偶尔会有狡黠的模样,这些外人都见过太多次,但只有她私底下的模样是唯他独占的。她在他耳边窃窃私语时微眯的双眼,亲吻他时轻颤的眼睫,动情时如水的柔情……
只要一想到这些都被却狐见识过,他便觉得胸口煨了把火。这把火在齐国听到传言时还是藏在火堆里的一抹热,因为他相信易姜不是传言中的人,她不屑也不会利用自己的美色,可如今亲眼所见,又不得不相信。
他收回脚,却狐已经到了门口,敷衍般向他见了个礼,目光盯着易姜问:“夫人准备何时安置?”
易姜正在卷起地图,抬头才发现公西吾还没走,与却狐相对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却狐这么问八成是故意的,易姜也不能说完全没感觉,公西吾一个大活人在面前,多少都会尴尬。
“不用管我,你忙你的。”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却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