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这一场战斗的规模并不大,地雷炸响之后,附近的八路军和国军战士如汪洋汪海,在树林展开了地毯式的大搜捕,很快,最后一名小鬼子在一棵李子树后被击毙,大家清扫战场,发现是一支不到十人组成的日军敢死队,从东边一条满是山石的险路爬上来,目的很明确——暗杀沈培楠,用最小的代价打乱国军阵脚。
莫青荷的驻地在葫芦山东麓,恐怕这一支小队刚刚进山,就撞见了在营地与八路军发生争执的沈培楠。
回想树林里的冷枪,大家都觉得冷汗涔涔,如果没有莫青荷那一推,凭借山里的医疗条件,局面恐怕已经失去控制。
整座山的防卫立刻加强了,站岗人数增加了一倍,战士们衣不解带,竖起耳朵注意葫芦山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夜越来越深了,天空的灰云越积越厚,如旧棉絮一般一层层遮蔽了月亮和星星,风很大,带来一股冷而潮湿的雨水气息。
树林被风吹得点头哈腰,树叶哗啦啦的摇曳,山间起了乳白色的薄雾,仿佛是要变天,冷风又呼呼的刮了一会儿,天空开始飘起针尖似的蒙蒙细雨,沾湿了地皮,然后雨点开始变大了。是五月的第一场雨,结束了持续数日的晴朗和暑热。
雨水一落下来,山里气温骤降,士兵们从睡梦中被冻醒,一边咕咕哝哝的抱怨善变的天气,一边扯起油布帐篷避风挡雨。
八路军新搭建的草棚里,莫团长坐在茅草堆成的“床”上,后背倚着简陋的木板墙,微微闭着眼睛,听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草棚屋顶用一根细铁丝挂着一盏煤气灯,随着风声轻轻摇晃,四面墙搭得很粗陋,到处都有细小的缝隙,饶是初夏天气,一场细雨浇下来,还是轻微的冷。
他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浓密的睫毛垂下来,将视野过滤成一片模糊的光晕,煤气灯是一团闪烁的黄光,铁丝磨着木房梁,吱悠,吱悠,他听着这有规律的声音,感到累极了。
四营长将稻草扎出的房门推开一条缝,探进半个身子,见莫青荷还没睡,回身轻轻带上门。
“团长,整座山都搜查完毕,没有发现日军的行踪。”四营长干脆的汇报,然后又放低了声音,“那帮国军也回营地休息了。”
莫青荷两手抱着膝盖,点了点头:“你也去睡吧,明天的任务还很重。”
四营长看看他,犹豫道:“那个军长没走,在外面站着呢,我进来的时候碰上他,说要您出去说话。”
莫青荷扒着墙上的一条缝往外看,草棚前是一片坡地,往下看去,果然有个黑乎乎的影子在不远处站着,没有撑伞,不声不响的像个鬼影。
莫青荷倚回床上,淡淡道“不要管他。”
四营长觉得气氛尴尬,朝外面瞥了一眼,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放,擦了擦裤缝,往前走了一步:“外面下雨呢。”
莫青荷没搭腔,干脆闭起了眼睛,做出送客的架势,四营长叹了口气往外走,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庄稼汉子,家里卖大枣,推着车见过城里的花花世界,自诩很有见识,因此被大伙儿推举来看望莫团长,然而真到了地方,他突然说不出话了。
他其实挺为难,庄稼汉最笨,在家闷声干活,出门闷声打仗,不带脏字就觉得说啥都不对劲,来的路上,他酝酿了一大车话,此时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站在屋里憋的脸都红了,扭捏了半天,昂着头,开始哇哇背书:“报告团长!”
“毛主席教育我们,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消灭剥削,消灭阶级,创造一个人人平等的新社会,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毛主席还说,不管过去是干什么的,只要接受无产阶级思想,加入无产阶级的队伍,就都是我们的同志,要……要……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他突然卡了壳,瞪着牛一样憨厚的鼓眼睛,半张着嘴,露出一口黄板牙,愣了半天,突然一排脑袋,灵光乍现:“对了,要一视同仁!”
莫青荷睁开眼睛,很诧异的看着他,四营长不理他,翻了个白眼,语气生硬的继续背道:“过去我们被资产阶级压迫,现在工人农奴要翻身做主人了,那个沈军长再跟您过不去,弟兄们饶不了他,管他奶奶的什么合作!拿枪干他娘的!”
莫青荷原本心情低落,被这一串宣传口号逗笑了,四营长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这一串,释然的吐了口气,问道:“那个沈培楠那么嚣张,以前也是地主吧,我们村的地主老子就霸占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大家一年到头打的粮食,全都给他交租子了,幸好共产党来了,给大家出了一口恶气!”
莫青荷嗯了一声,笑道:“就当是吧,那得是很大的地主。”
四营长脸上的黑红还没退,听见这话,攥着拳头气得牙痒痒:“我就知道,国民党欺压百姓,没有一个好东西。”
他俩正说话,房门又被推开了,小栓子抱着胳膊,边咝咝吸凉气,边嘟哝着好冷好冷,闪身进来,奇道:“咦,营长也在啊!”
他年纪最小,大家都把他当个孩子,因此格外百无禁忌,一咕噜爬上床,盘起两条腿,把手抄在袖子里,很有兴趣的打量莫青荷,一双眼睛熠熠闪光:“团长,他们都不告诉我,我就直接来问你了。”
他倾着身子往前凑了凑:“你跟那个国民党到底啥关系?”
莫青荷脸色一黯,还没答话,四营长就急了,心说好不容易哄团长笑了,这不识相的小兔崽子又来搅合,伸手给了他一脑瓜:“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家的乱问个屁!什么啥关系,没关系!”
小栓子被抢白了一通,觉得很没趣,冲他嚷嚷道:“你懂个屁!那天晚上上山,我看见他摸团长的脸呐!”
“摸脸怎么了?”四营长瞪他一眼,“就是摸了鸡巴,那也没关系!”
小栓子惊讶的嘴巴都合不拢了,朝莫青荷转过脸:“怪不得团长生气,他什么时候摸了你的鸡巴?俺去找他算账!俺娘说了,尿尿的地方只能让婆娘摸,别人都不行!”
四营长尴尬极了,一把把小栓子从床上拖起来,扬起巴掌就要打:“这么大的人了咋不知道害臊,让你瞎嚷嚷,让你瞎嚷嚷!”
说着像老子教训儿子似的,拽着他就往外拉,小栓子很委屈,被拖到门口还扒着墙不走,不甘心的冲四营长吆喝:“大伙儿都担心团长,又都不敢来,我看得着急,说你们不去我去,他们又不让,我不也是好心嘛……哎你个蠢驴,别拍了,我脑袋疼!”
小栓子被四营长像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门嘭的一声关了,俩人一路吵着喊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远,最后彻底听不见了。
莫青荷在床上又坐了一会儿,扒着窗口往外看,山涧盘桓着浓浓的雾霭,小路漆黑一片,风吹得小了些,雨却下个不停,树叶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屋前屋后回响着细小的沙沙声,斜飞的雨滴织成一张绵密的网,辨不清方位,时间仿佛停住了。
屋外的小土坡上,沈培楠静静的站着,既不靠近,也不离开,腰背挺得笔直,站成了一棵松树。
莫青荷意识到屋里煤气灯的光晕会把他的身影暴露无遗,就赶紧缩回被子里,捞过一大把干稻草把自己藏起来,同志们方才的到访让他觉得很暖,想起沈培楠,从心里又渗出了凉意,一开始他以为是因为下雨,然后才发觉,他是觉得伤心。
莫青荷是个顶少难过的人,就算当年接到绝交的书信,也不过苦笑了一下,亲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爱慕的人像扔包袱一样把他撇的干干净净,他觉得自己的命实在不大好,然而也仅仅是苦笑。现在他埋身在厚厚的干草垛里,晦暗的灯光把他挤入无处可逃的方寸之地,他闭着眼睛,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暴雨天,他在北平城的一座大杂院给阿娘收尸,沈培楠浑身尽湿,拥抱着他说爱他,莫青荷回想着那时他的体温,心里难过,就像再次死了爹娘。
他想,四营长说的话很对,他和沈培楠,早就彻底的没关系了。然后他决定不再被往事干扰,爬起来拧熄了煤气灯。
草棚的灯光刚暗,外面传来一声叫喊:“莫少轩,给老子滚出来!”
然后那声音又柔和了:“小莫,你出来,听我说几句话,听完再睡。”
“你不出来,我一句句喊给你听!”
话音刚落。灯光一下子亮了,那稻草和木条扎出的门突然打开,洒出一地浅黄的光,莫青荷撑开一把伞,穿过篱笆矮墙和泥泞的山路,慢慢走到沈培楠跟前。
两人离得很近,却谁也挨不着谁,伞下的空间密不透风,莫青荷把自己藏在里面,把伞沿抬起一点儿,他看见沈培楠被冷雨浇的脸色发白,雨水浸透了帽檐,贴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归结成一颗晶亮的水珠子,吧嗒滴了下去。
左臂的伤打着厚厚的绷带,被雨水一泡,一大滩暗红的血得像泼了墨汁。
莫青荷握着伞柄,淡淡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沈培楠原以为他挨了自己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一定躲起来偷偷哭了,此时见莫青荷神色平静,眼眶也没有红,倒是自己巴巴的站在雨里,像个傻子似的,一时哑然,就忘了想好的话,闷声道:“今晚的事是我不对,我也不想发火,就是你们演的那什么节目……”
莫青荷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挑眉看着他。沈培楠很快恢复了镇定,语气也冷了下来:“莫团长,我不是想干涉你们的娱乐活动,不过请你们在公然藐视政府的时候,看一看周围的局势,也看一看你帽子上的这颗徽章。”
莫青荷的军帽别着国民党的青天白日帽徽,其实自从三年前皖南事变,两党关系恶化,大家就不怎么戴了,只有偶尔见国军长官时拿出来充一充数。听他这么说,莫青荷把伞柄放在颈窝里夹着,摘下帽子,将帽徽取下来,顺手塞进了衣兜。沈培楠被他这一串小动作气笑了,伸手要摸他的脸,莫青荷偏头躲开他,沈培楠的手悬在半空没有着落,只好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小孩脾气,还是这么倔。”
“我刚进部队那会儿,被派往黄埔进修,蒋委员长是军校校长,虽然不常有机会见面,师生之谊,没齿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