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我伸展四肢发现到处是墙,不由恐慌起来,乱拍乱叫:放我出去!
然而叫了半天没人应,身侧倒是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别喊了,关禁闭呢,不会让你出去的。”
我大惊,不知这声音从何而来,抬手在墙上摸了一阵,发现一个拇指粗的小洞,于是对着那洞问:“你在哪?”
“我在你隔壁。”女人说。
奇了怪了,这声音听起来竟是如此的耳熟,我敲打着昏昏沉沉的脑袋,突然有点五雷轰顶:“韩元?!师妹,是你吗?”
作者有话要说:拖太久了估计忘了好多人,我来提示一下,吴胜财:第十三章下半部分,刚子:第三十一章,韩元:老毕的小师妹,老相好
52、最好的年代 ...
这地方真是个乐园。我在熬过了第二天之后悲哀的意识到,很可能下半辈子就得留在这里发掘生命的意义了。我在被允许的范围内抓紧一切机会走动,极度想找到一个同类,但是令我惊讶的是刚子、吴胜财甚至韩元,全都不见了。一切的外在都像是个乌有之乡。
虽然每个人都是愤怒的,他们痛骂一切,将这里视作牢笼,但是当护士们出现他们面前时却又立刻换上另一副面目,就像一个个带着面具的小丑,不快乐却心满意足地生活在这里。而当我顺势也表露出一丁点想逃离的想法时,他们竟齐心协力地痛骂我,情绪激动言辞恶毒。
我被他们这种天然地自我挟持给感染了,有时甚至觉得外面的一切都是虚构的,这里才是真实的世界,就像一个被恶搞的社会,批判与顺从这两件事情不再是争锋相对的,它们得到了最完美的融合:生活在批判中,却用批判来享受生活,甚至以批判精神来对抗一切试图剥夺他们这种牢笼生活的外来人,比如我。
他们在批判中获得快乐,这是他们生活在这里最美好的源泉,甚至于是种享受。在他们看来,外面的世界是危险的,从前的经历是场噩梦,一切的反抗与不满都是罪恶,新世界是他们唯一的救赎。
我因为受到了感染,大脑也变得混乱起来,有时甚至觉得的确如他们所言,在这里至少衣食无忧,更一度有了疯狂的念头,觉得自己确实是有病的,然而能得此乐园,就应该安心做好一个病人。
吴教授见我禁闭回来状态略有改观,抓紧一切时间对我思想教育,一日指着远处模糊的人影对我说:“你看看那人。”我顺他所指看过去,发现竟是刚子。这小子不知犯了什么错误,正被两个健壮的男护士按在地上教育,其中一个不断踢他下身。
我欲起身搭救,说这是怎么了?教授将我按住,然后舀了一勺碗里的浆糊悠悠道:“听说他总是抱怨伙食不干净。”我吃了一惊,手中的勺子摔在碗里,汤汁溅了一脸,教授按住我手背,接着说:“你看,这些人明显是别有用心,想破坏这里的稳定和谐,造谣就有出路了?幼稚!要是没有院领导的指示,他能喝上汤?最多吃屎。”我看见汤勺里明晃晃的汤面上浮着只长满复眼的生物,淡定地被他送进嘴里,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教授喝完汤,满足地朝我咂咂嘴:“草,真难喝。”
我说既然难喝为什么不去向领导反映?他不屑地一笑:“反映?别傻了。什么都别说,好歹还有汤喝,知足吧你。”他优雅地、像个上层阶级一样挑起胸前围着的手帕(其实是块抹布)擦擦嘴,然后指了指周围埋头苦喝的病友们,指点江山一般评价道:“他们不配有自由,这是最好的年代。”
我抬头看了一眼顶上的闭路电视,里面正反反复复播着同一档节目,那节目里毫无歌舞升平,全是顶级悲剧:战争,饥荒,犯罪,疾病。
“看看外面有多乱。”教授扣了扣桌子、摇头,“这是最好的年代。”
我突生疑惑,想起前两日他的科研项目,便问:“既然不想出去,你之前为什么要发射信号出去求救?”
他眼中闪过一丝正常人的恐慌,但很短,只维持了不到半秒钟便立刻板起脸,一拳打在我肚子上:“你放屁!不要造谣!你个精神病!”说完立刻一群病友拥上,将我揍了个不认识爹娘。
打了一阵子,几个男护士才悠闲地过来将他们拉开,其中一个俯下身体,像上帝一样微笑着看我说:提醒过你,不要惹他们。
我深以为有理,刹那间竟不自觉地惭愧起来。
吃完饭,整个病区的人被集中到了一个大病房,这房间正中有张床,四周围空空荡荡却密不透风,顶上有盏上世纪的日光灯忽闪忽明。状如太平间。女护士长趾高气昂地翘着腿坐在病床边上对我们训话:“下午院长要来,大家不要在领导发言时讲话,谁讲话,晚上的加餐就没有了,都记住没?”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和喜悦立刻就在这数十疯子间悄悄散开,接着,完全自发地感激之情就浮现于他们脸上,紧绷的皮肤松弛开来,接着有人感动地失声痛哭,哭到背过气去被担架拖走。
我问教授:“这人怎么了?”
教授说:“傻逼。”
这是我发现的另一件有趣的事情:他们并非一个整体,而是互相厌恶与鄙视,只有当我这种新来的叛逆者出现时,他们才会同心合力起来。
吃完药,我向护士长要来病人手册研究了一阵,读到一条“病人可以在病情稳定时出院探望家属”时大为惊讶,似乎看见什么曙光在远处忽明忽暗,于是赶紧捧着去请教吴教授,他用惯常的盛气凌人的眼神扫视着我,说:“他写了,你就信啊?傻逼!”我说上面写了你应该享有的权利为什么不去争取呢?“争取?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教授的目光就变得犀利起来,“等一下,你这些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腐化思想是哪里来的?”
在这里,你根本不用去想什么是自由,你只需想晚上加餐吃什么。
下午院长来视察,我们提前半小时列队进了会议室。在人群中我欣喜地发现了韩元,向她投去一个友好且热情的眼神,谁知她却狠狠地回了我一个白眼,这令我十分沮丧。
院长是个秃子,身长不超过一米六八,肥头大耳,一双小眼睛深陷在面部肌肉里,正贼溜溜地来回扫描,就好像在那眼珠后头是一把子弹上了膛的散弹枪,随时能将我们击毙当场。
整个会议厅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屏气凝神,身边的吴教授甚至因为不敢呼吸而将脸憋得通红,大有即将窒息晕厥的趋势。我想拿胳膊捅醒他,却被一种天然的恶毒情绪包围,我心想,憋死你丫的才好呢,这样你晚上的加餐就是我的了。
就这么耗了有十多分钟,死秃子酝酿好了情绪,装腔作势地咳嗽一声:“同志们……”
“们”字这个音还没发完整,突然从人群中冲出一个瘦小却极具爆发力的身影,像刚离开弓弦的箭矢,动能十足地扑向了这个看似威严实的小个子男人。一秒钟内,她已经骑在了他的身上,并不断地挥舞着拳头,砸向他肥大的面庞。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医护人员都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闻清脆的女声响彻会议大堂上方:“叫你丫说话!叫你丫说话!你害我们今晚没加餐了知道不?草你大爷的傻逼!”
我哈哈大笑,心想韩元这女人是真疯了。
足足有半分钟,人们才从123木头人的游戏中清醒过来,精壮的男护士蜂拥而上,立刻将她拖离了现场,自始至终,她的脸上都保持着极度真实的愤怒,然而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感觉这愤怒里竟似乎夹杂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小孩独有的顽皮。
韩元此举使我们丧失了加餐,病友们大多因此将她在言语中意淫了上万遍,教授一脸洞察万千的表情对我说:“加餐是假的,根本就是忽悠人的,这些疯子还信以为真,你看看他们下午那样子,屁都不敢放一个。”我突然想起他下午那张猪肝脸,深以为然,说就是,不过那女的挺倒霉的,被关禁闭了。他撇撇嘴:“活该。”
晚上我躺在床上,刚吃完药,头有点晕。看见教授关了灯跟他两个弟子在窗前忙活,窗外路灯投在他们身上,活脱脱印成了个剪影。我突生好奇心,从后面悄悄地凑上去,发现他们竟然正在研究一件女式内衣,表情神圣犹如拜神。
教授一脸师长之尊说:“这是色情物,破坏稳定团结啊。”
大弟子深以为然,一面兴奋地摸着,一面又嫌恶而冷淡地附和道:“阻碍进步!”
二弟子舔着脸,捏着衣角浑身发抖,喃喃自语:“真是作孽啊……”
我躺回床上,看那三幅剪影时而交汇,时而分离,心里万千感慨。想起有一年我们所做法律援助,帮一个村的农民打了场关于土地征用的集体诉讼,案子是状告镇政府的,袁城作为国内行政诉讼第一人,果然名得其实,一直打到二审改判,胜诉了。过了半年当地政府邀老袁回访,我也跟着去凑了次热闹。到了当地,镇政府安排我们去一户农家吃饭。农民一见老袁,感激涕零无法言表,又是煮糖鸡蛋,又是带我们参观他家新建的二层洋楼,吃完饭还非送我们一人一只老母鸡,一箱草鸡蛋。我当时感觉挺欣慰的,大概是做了好事得到回馈后的情感满足,唯独老袁始终一脸严肃,眉头紧皱。回去以后我才知道,这是当地政府安排好的戏码:那一家七口人全是临时演员,而非法占用的土地根本就没有归还给农民。村子里几个闹得最凶的被失了踪,剩下的基本都南下去工厂找活计了。
教授和他的关门弟子依旧在灯下喃喃交耳,我的心思不知飞去了那个角落。夜渐渐深了下去,似乎再也不会亮起来。
53、飞越疯人院 ...
夜还未过半,教授和他的弟子还手捧内衣憧憬万千之时,警报突然大作,高频声波直冲耳膜。我在懵懵懂懂中看着斑驳的天花板,竟咧嘴笑了。
半夜拉警报这种事情在记忆中只发生过两次:一为九二年夏天军训之时,一为八四年石城疯传地震,家家户户搭起防震棚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