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签署协议,陈远鸣并没有露面,对于未能欣赏到对方败绩的蒋经理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缺憾,不过他心里也跟明镜似得,昨天大会就已经开幕了,这位陈董怕是要把精力放在别处了吧?
10月7日,大会如期举行。这个牵动京城乃至全国所有官员视线的会议,对于另一个人而言,却成了无法逾越的钢铁牢笼。
这几天肖君毅过的并不安稳。被关在了西山疗养院,所有通讯设备被隔离,所有社交途径被切断,就算环境再优越,也只能让人生出无比的烦闷。然而这只是一道枷锁,牢牢束缚他行动的还有另一,不论他心底是个什么想法,如今都是大会的紧要关头,作为一个肖家子,他没办法真的不管不顾父亲的事业,做出什么让政敌有可趁之机的举动。
像是知道他的心理,这些天母亲和小叔像消失了一样,不肯再给他任何交流的机会,让所有雄辩和哀求都化作泡影。老爷子的身体则好转的有限,肖君毅吃不准母亲有没有给老人交代什么,但是冒然把自己的恋情问题扔给对方,显然不是个好主意。
事情就这样进入了困坐愁城的死局。肖君毅本以为自己可以合理调剂情绪,等到大会开完后再做打算,但是当日头一天天过去,压在心底的忐忑逐渐蒸腾发酵。也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母亲那番话,对自己的影响有多巨大。
陈远鸣完全可以选择一段更为简单的恋情。
这是一个残酷但是现实的答案。就像母亲曾经说过的,爱情经不起考验。就算自己想把那双手攥的多紧,他们之间仍旧横隔了一个家族,一个强大到他目前无从抵抗的存在。对于肖家而言,他的意志并不重要。
而陈远鸣呢?如今那人已经建起了一个足够庞大的商业帝国,也织就了一张完全可以不依赖肖家的关系网络。如果他有兴趣的话,也许能试着跟母亲和小叔他们抗争,哪怕拼上两家之间的关系。但是他有必要这么做吗?
对于一个经商天才而言,这样的性价比太过低劣了。
随着时间推移,动摇和惶恐就越来越频繁的找上了肖君毅。那些甜蜜的日子和那些无情的拒绝递次在心头浮现,让本来就遭受软禁的他心灵更为彷徨。不自觉中,他发现自己总是在疗养院的大门前徘徊。作为真正开国元勋级别才能入住的老干部疗养院,如果没人带路,三、四重岗哨能够阻挡任何外敌的入侵。想要冲破这道防线,怕是难如登天。但是这也无法抹去肖君毅的期盼,在心底深处,他依旧奢望着陈远鸣能够打探到自己的消息,能够试着来西山,哪怕只见自己一面。
然而,奇迹最终也未能出现。
三天后,登门拜访的不是陈远鸣,而是肖云。
“这两天没怎么闹腾嘛,看来你还知道轻重。”面对自家侄子,肖云开门见山。
“我答应过他,不把事情闹得满城皆知。”
那股倔强的冲劲已经变作更为深沉的坚持,简直跟陈远鸣的态度一模一样。肖云冷哼了一声,“你答应他的事情还不少啊,不过人家今天已经离开北京了。”
肖君毅绷紧了下颌,直直看向自家小叔。
“哟,看你这眼神,还不相信啊?”肖云压根不吃这套,“今早的飞机,直接飞到香港去了,要不要我找人你给调出机票存单?”
“他不知道……”
“他知道。”肖云斩断了对方的幻想,“大会前他就知道你被关起来的事了。只是没花力气找人,也没到你家登门拜访。他只是,离开了。”
喉结艰难的滑动了一下,肖君毅努力稳住自己的双膝,让身体站的更加笔直一点。“他没说什么吗?”
他当然说了。但是肖云又不蠢,打散这对小情侣才是他们的目标,又怎么可能在这时给肖君毅留下半点希望?
控制着面上的神情,肖云淡淡说道,“事情都闹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句话简直都是致命一击了。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年轻人,肖云叹了口气,“你妈说既然人家都离开北京了,过两天你也就能出去啦。别想那么多,过上两个月,自然就好。不过是年轻时的一点小冲动,谁又没犯过傻呢?等回头把那些股份也还给他吧,这种事情太儿戏了。”
肖君毅没有回答,只是如同泥塑般呆立在那里。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肖云心底却感受不到什么快慰,两个孩子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如果不是这一念之差,又何必闹到如此地步。安慰的拍了拍侄子的肩膀,他也没心情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房间。
过了很久很久,肖君毅终于迈动了步伐,一步一步朝着沙发走去。一直支撑着他的最后那点希望被残忍的拔除,而他曾经是如此的天真……
不知在房间内枯坐了多久,直到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肖君毅才茫然的抬起了头。站在他面前的,是穿着一身军装的祖父。
“爷爷……”
老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君毅,没事的话,陪我走一趟吧。”
走一趟?去哪?理智慢慢回笼,这时肖君毅才注意到老爷子的打扮。没人比他更清楚,自家这位祖父有多热衷穿唐装便服,从小到大,自己就没怎么看他穿过正式的礼服,更别提现如今这样把所有勋章和绶带挂满前襟。
“您这是要……”
“去看看你奶奶。今天是她的大日子。”
啊。张了张嘴,肖君毅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老太太的百日。自己和陈远鸣曾经那么多次说起这个日子,那么殷切的希望一起对老太太诉说,迈出他们的第一步。然而短短几天时间,就彻底变成了另一幅光景。
手不知不觉的抖了两下,肖君毅站起了身,上前搀住了老爷子有些佝偻的身形。
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倾诉,老爷子轻轻咳了一声,“她一个人在那里也挺寂寞的,我总要去看看她……你不知道,当年她有多喜欢看我穿军装……”
那身军装其实已经不再合身了,在老人消瘦的身躯上有些松垮,堆积的功勋更是压弯了老人的脊背。肖君毅忍不住鼻中一酸,眨了眨眼睛,“嗯,我本来也打算去看她老人家的,正好陪您一起去。”
老爷子笑了笑,“是啊,他们都忙,就咱俩偷偷去……还记得吗?当年你在外面闯了祸,我要拿鞭子揍你,你就往她那边躲,跟个小鸡崽子似得,都让人下不去手……”
“也没少揍,就是没在奶奶面前。”
过往的记忆在祖孙两人的嘴中流淌,像是只属于他们的小小秘密。屋外,太阳已经西斜,秋天的日头又短了几分,残阳映着已经开始泛红的枫叶,模糊了天边的颜色。连警卫员都没带,两人就这么离开了疗养院,朝公墓驶去。
一路上,老爷子都没有停下嘴巴。东一句、西一句,像是翻找旧屋似得挖掘着记忆的残骸。肖君毅这时已经回过了神,自然知道这是老爷子在紧张。老太太病逝的太突然,击垮了老人的身体,从入葬以来,他其实还没去过公墓。如今这样正式的去祭拜亡妻,包含的又是何等复杂的思念和情绪。
在这絮絮叨叨的声音中,肖君毅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了下来。其实比起很多人,他还是幸运的,也足够的年轻。如果陈远鸣真的想要放手,他只需要再次努力,把那人的手牵回就行。他已经试过了一次,也成功了一次,不过就是重复。他,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车停在了公墓入口,验证过身份后,两人下车慢慢朝里走去。作为国家公墓,这里的修葺非常妥帖,但是老爷子的步伐却越来越慢,像是有什么拖住了自己的脚步。
“我……我忘了带花……”
走得匆匆,两人确实是什么都没带,看着旁边墓碑前零星的花束,老爷子喃喃自语道。
“六十多年了,我还从没送过花给她……”
“我去门外拿些过来?”
肖君毅刚开口,就被老人拦下。
“别。”老爷子艰难的咽下卡在嗓子眼的哽咽,“我就是去看看她……”
就这么步履蹒跚的,两人绕过了一条由翠柏构成的长廊,慢慢走向了肖家的墓园。就算是在这种级别的公募里,老爷子也有一片独立墓地,就在林荫掩映的尽头。黑色的大理石台高高耸起,墓碑光洁如镜,上面已经刻上了一个人的名字。
还没走到地方,老人就已经开始颤抖起来,像是不忍见到亡妻孤零零的墓碑。肖君毅也不由放慢了脚步,想要给祖父一点缓冲的时间。然而再怎么缓慢,也不过是几步之遥,当绕过那片树荫,墓碑映入了眼帘。
两人都停下了脚步,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的景象。
黑色的大理石旁,被一片花海笼罩。鲜艳的玫瑰,洁白的康乃馨,错落有致的围绕在墓碑周围,夕阳的光辉洒在花簇上,像是印上了一层闪耀的金光。死亡和阴影彻底被冲散,只留下眷恋和安慰,如同老太太那张音容如昔的笑颜。
啪嗒一声,眼泪从面上滴落,老爷子颤声问道,“这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