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锡挠了挠头:“你祖父手特别巧,不但行针是一绝,还会自己补衣服。”他小时候被父亲带出去玩,不小心撕破了裤子,怕回家被母亲责怪,就是父亲悄悄拿针线给他补上了的,而且补得极整齐。
当然这跟母亲的针脚究竟是不一样的,等裤子被母亲拿去洗的时候还是发现了,然而已经时过境迁,母亲也就并没有责怪他,只是拿着这裤子去取笑了父亲一场。
蒋锡那时候还小,并不很明白父母言语之中的调侃与情意,只记得母亲说父亲的针线好,都可以去做针线娘了。
桃华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这会儿她突然想起来,蒋方回的药箱里曾经有一个核桃大小的扁圆小垫子,当时她没看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听蒋锡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那东西不就是个针垫吗?前生她的祖母也用过的,用两块布中间塞点棉花,就可以插上几根针,中间塞团线,带在身上,如果有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使用。蒋方回生前在药箱里居然还带着针线,可见确实是会做针线的。
所以,这几个字,是蒋方回在天牢之中自己拆开了脉枕绣进去的吗?之后他将脉枕重新缝好,然后将针垫里的针和线都扔掉。这个时代,几乎没有哪个男人会做针线,所以只要太后的人没有发现他药箱里有针线,就绝不会联想到这上头去。
又或者他们也曾经检查过脉枕,但蒋方回的手艺实在太好,并看不出拆过的痕迹——毕竟只是把边子缝上,又不是精细刺绣——所以并没有将脉枕拆开检查。不过,蒋方回用的是黑线,即使他们将内衬取出来看了,也未必能发现端倪。
“天牢!”沈数双眼发亮,“我明日就去打听,祖父临终之时究竟关在哪个牢房里。”
蒋锡发现这绒布上绣的字时,曾经激动得不能自已,一口气赶回京城,恨不得立刻就能让女儿女婿看见这东西。现在东西已经交给了女儿,他的心思就全放到回忆蒋方回身上去了。
少年丧父,母亲也随之而去,虽然有蒋老太爷这个伯父悉心照料,但对于蒋锡的打击仍旧是极大的。只是他身为男子,虽然心中思念,却也不好形诸于外。成亲之后,倒是有李氏还可倾吐几分,谁知李氏又早早去了。后头娶的曹氏,实在不过是为了照顾女儿而已,与李氏远不能相比,自然也不会有这些倾情之语。
这些事若是一直憋在心里不提起,或许也就这样了,然而一旦开了个头,就像堤坝垮了一角,水流将倾泻而出,一时再难堵住。
蒋锡这会儿就是如此。原本心里还挂念着女儿有孕,待见到桃华脸色红润精神不错,心下一松多喝了一杯,就扯着女儿讲起了亡父。
“你祖父啊,最爱研习那些金石之药。什么铅丹铜锡、石英雄黄……”蒋锡醉眼朦胧,扯着桃华的衣袖不放手,“爹小时候常见他弄些东西在捣鼓,有一回爹趁你祖父不在溜进去,结果被你祖父狠打了一顿,说这些东西许多都是有毒的,小孩子不懂事,绝对不许乱摸乱碰。”
“祖父研习金石之药?”桃华心里一动。金石之药,就是矿物中可以入药的那些,重金属中毒,与金石就颇有关系。
蒋锡神智这会儿不是很清醒,耳朵里虽听见桃华的问话,嘴却不听自己使唤,已经说到别处去了:“你祖父还会制脂粉呢,说外头的脂粉都有铅粉在内,用了对容颜有损,总是自己制了给你祖母用……”
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然而不足为外人道。蒋锡虽然在酒醉之中,话说了一半仍旧觉得好像不大对劲,于是闭上了嘴,瞪着眼睛不知该说什么了。
桃华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爹,天晚了,回房歇着吧。”
蒋锡倒是从善如流,摇晃着站起来:“爹听你的。”
沈数早叫人收拾了屋子出来,桃华亲自把人送过去。蒋锡被外头的凉风一吹,似乎清醒了一点儿,拉着桃华道:“你祖父当年总归跟先贤妃娘娘过世脱不了关系,今儿说这些,征明会不会不高兴?”
“爹呀——”这都说了一晚上了,现在才想起来不是太晚了吗?桃华无奈地摇着头:“放心吧,王爷心里明白。”真要是恨着蒋方回,怎么还可能娶她?
蒋锡这才放心,往枕头上一倒,一秒钟就睡着了。桃华叹着气叫当归进来:“一会儿我叫人送热水来,给老爷擦了脸和手脚,也能睡得自在些。晚上警醒些,若是老爷半夜口渴,茶水都是备好的,别给他喝凉茶。”
当归自小嘴拙,跟着出了一趟门也仍旧不怎么会说话,对桃华的话只是点头。桃华知道他不会说,但素来忠心,既叫他晚上警醒,那必定不会睡死过去的,何况外屋还配了两个婆子听使唤,遂安心退出去了。
沈数在外头等着,看桃华出来便笑:“这是问当归话了?”
桃华给他一个小白眼:“那家伙笨嘴拙舌的,又对爹爹忠心,别看是我,怕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且你不是说会替我打听吗,那我还费力气问他做什么。”
沈数笑起来,挽了桃华的手小心往外走:“仔细脚下,这会儿虽没结霜,露水已经上来了,石板地滑得很——该叫人掀了改铺六棱石子路才好。”
这都哪跟哪,桃华轻轻捏了他一把:“别想起一出是一出,先说正经的。”
沈数一本正经道:“如今我的王妃身怀有孕,照顾她难道不是最正经的?”
桃华瞪他一眼,忍不住又笑:“别吊人胃口,快点说啊!”
沈数嘿嘿一笑,又被桃华拧了一把才道:“我着人去打听过了,岳父回了京城,先将一人送进了客栈住着。”
“谁?”
沈数摸摸下巴:“王妃这样聪明,难道猜不出来?”
“是白果?”桃华心情颇有些复杂。
“可不是呢。”沈数拍拍她的手,“由岳父自己做主吧。横竖有个人照顾他总是好的。你家太太……”对曹氏他是真的没法呼为岳母,只能跟着桃华叫一声太太了。那位太太到现在还在家里哼哼唧唧呢,药是吃一碗倒一碗,三不五时的要闹点不自在出来,连桃华都懒得回去看了。
只可怜了蒋柏华,每逢休沐就是回去端茶端药侍疾的。原先是个无忧无虑的小胖子,如今这一两个月就像忽然长大了许多似的,不但脸儿瘦了些,说话都像个小大人似的了,也不知是好是坏。幸而他对桃华还是如前一般依赖信任,并不曾生出什么疏远来,否则桃华是定要伤心的。
桃华这会儿也想到了曹氏,叹口气:“其实我还是应该回去看看的。”毕竟那也是她的娘家,现在蒋锡回来了,家里却还有个装病的,岂不是进门就闹心么。
“她要装病,你能怎样?”沈数不以为然,“就算你开出仙丹来,她不吃也是白废力气。反正也无甚大病,愿意装就让她装吧,横竖家里的事有人管——等白果回去接了手,她大约就无药自愈了。”
最后这句话说得桃华无奈地笑了:“你说得是。论起来,怕是白果比什么药都好使。”
沈数也笑起来:“你既知道,就不必再忧心了。再怎么说肚子里也还有一个呢,我听舅母说过,这时候女子断不可忧思过甚,否则既伤了自己,又伤了孩儿。”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桃华倚在他身上慢慢地走,只觉得迎面吹过来的风虽有些凉却也舒服,还带着些儿晚谢的桂花微香,不由得惬意起来,“说起来,顾丛过年总要回京城来的,不如你就跟他提提蝶衣的事儿。若他也有意,早些把聘礼下了是正经。他都二十多了,蝶衣也不小了,早些成亲,也早些延续香火不是?”
沈数微有些犹豫:“总要等到你生产之后……”本来手头人就不大够用,等生了孩儿只会需要更多的人,这时候偏偏还把蝶衣嫁出去,“顾丛的身份——若是蝶衣嫁过去,就不好再回来了。”
家中奴婢,若是嫁的也是奴婢,成亲之后自然还可以回来当差。但顾丛是有品级的太医,如今名声正盛,等种痘之事结束,他必定要升。那时候蝶衣也就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太太了,自然不能再来做下人的事,这个人就等于是送出去了。
“先下了聘,成亲的时日还要另择呢。”桃华不怎么在意地摇摇头,“再说了,现在郑嬷嬷回来,我这边人也够用了。”如今郡王府里被沈数清得干干净净,这次郑嬷嬷和蝶衣又从西北带了几个人回来,只伺候两个主子的话,的确是够用了。
“但到时候还要找乳娘……”沈数可是不敢用内务府送来的人照顾孩子的,若这样一算,事情还多得很呢。
“急什么,还有小半年才生呢。这些都交给郑嬷嬷,她有经验。说起来,不单是蝶衣,就是薄荷,我也正在想呢。”
薄荷比蝶衣略小一点,今年也已经十八九了,放在普通人家应该已经要嫁人了,就是做奴婢的,二十岁上也该考虑往外放了。
现在考虑起来,等她的孩子生了,正好就可以开始办事了。薄荷若是愿意嫁在郡王府里呢,正好婚后还可以回她身边来。到时候她做管事媳妇,大丫鬟的位置就由玉竹顶上。
另一个大丫鬟的位子自然是桔梗儿的,虽说如今她主要是照顾蒋柏华,但既然蒋锡回来了,蒋柏华还是应该回家去住,不然父母在堂,却长住姐姐姐夫家中,也不大像个样子。
桔梗儿年纪不大,胜在机灵。玉竹也是个机灵人,有她们两个,再加上沉稳的薄荷和老到的郑嬷嬷,一直到生产也足够人手了。
至于孩子生下来之后,自然要再挑人上来。桃华打算从李氏的陪嫁庄子挑几个人,虽说规矩上肯定不如内务府送来的人,但忠心是绝对够的,只要让郑嬷嬷好生调教一下就是了。
沈数听桃华滔滔不绝地说起这些计划,完全不复平日里谈医论药时的精明干练,只像个在后宅里打转的小妇人一般,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家长里短、儿女之情的事情,虽然琐碎,却带着股子烟火气,透着淡淡的温暖。
他原是不耐烦听这些的。以前在定北侯府里,偶尔舅母跟舅父说起这些后宅之事,他听不上几句就想着出门去拉弓跑马,还颇为奇怪舅父为什么就能听得下去,有时还一边听一边答应,仿佛很感兴趣似的。
那时候他以为舅父是装的,就为了哄舅母高兴罢了,免得舅母唠叨更多。现在轮到他自己才明白,原来这些琐碎之事也是有一番滋味的,这种滋味,大约就叫做“家”吧。
这边安郡王府里父女情深夫妻情好,那边成亲王府里却是人仰马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