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喜登时一愣,心想他这是怎么了?转性了还是想开了?扭头盯住了霍相贞的侧影,他想对方也许是怀恨在心、深藏不露,然而看来看去,他就只看到了霍相贞那一头一脸的汗。而霍相贞觉察到了他的目光,便很严肃的对他回望了一眼,随即把手摸向了腰间。
顾承喜吓得一缩,下意识的认定了他是要拔枪。哪知在下一秒,霍相贞面无表情的把脸转向前方,同时从军装下摆之中抽出一条奇大的白毛巾,满头满脸的擦了擦汗。
顾承喜登时呼出了一口凉气,陪笑问道:“是不是热?”
霍相贞攥着大白毛巾正襟危坐,语气依然很平淡,带着点刀枪不入的意思:“热。”
顾承喜笑了:“到家就好了,这汽车一到夏天就成了蒸锅,实在是让人坐不住——我把窗户给你打开。”
话音落下,他欠身凑到了霍相贞身旁,伸长了手臂去开车窗。霍相贞热烘烘的板着脸,领口头皮散发着新鲜的汗味,顾承喜想他就是这点好,怎么着都不臭,饶是这么汗淋淋的了,还能让自己想去搂他抱他亲他。
片刻之后,车队到达顾宅。顾承喜引着霍相贞下了汽车往里走,一直走进了后方一处花红柳绿的小院子。院子角落有老树,院子中央有浴缸,靠着院墙还搭了一座凉棚,房屋的窗户也全开了,绷着细密的碧绿窗纱。这院子是不是真凉快,不好说,但看着是真有几分清爽意思。顾承喜嘴上不说,心里很得意,带着霍相贞进入堂屋坐下了,他还有一套祛暑的新招数——地上摆了好几桶冰块,那凉气由电风扇吹向四面八方,屋内屋外简直不是一个季节。
霍相贞迎着凉风坐下了,双手扶着膝盖,他闭上眼睛叹了一声,然后用大毛巾又擦了擦脑袋。顾承喜在一旁也坐下了,把冰镇汽水一直送到了他的面前:“没想到你这么信任我,真的会来。”
霍相贞接过汽水瓶子,仰起头一口气灌了个底朝天。末了一手攥着大毛巾,一手攥着空瓶子,他在凉风中低下头,又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是个过瘾透了的模样。这趟济南之行,真把他热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惜这顾承喜稳坐不走,否则他还想脱掉衣裤,直接一头扎进冰桶里去。
顾承喜笑微微的望着他,很想扑上去狠狠的揉搓他一顿,同时没话找话的问道:“静恒,明天咱们去火车站迎接代表,你说我是穿中装,还是穿西装?”
霍相贞先是沉默不语,后来忽然看了他一眼:“你是个军人,你说你该穿什么?”
紧接着收回目光,霍相贞低声说道:“总而言之,要庄重。”
顾承喜立刻点头答道:“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绝不会给你丢人现眼。”
顾承喜说完这话,又见霍相贞对自己淡淡的不甚搭理,便很识相的告退而出。他有好些套军装,各种料子俱全,对着起居室内的大穿衣镜,他光着胳膊露着大腿,开始一套一套的试穿。裴海生先还在一旁伺候着,伺候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开口说道:“军座,这个天气,您穿呢子?”
顾承喜对着镜子里的裴海生一瞪眼睛:“你懂个屁!我得庄重,想庄重还能怕热?”
裴海生不知道他是吹了哪里的妖风,居然连冷热常识都不懂了,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急迫:“那也不能穿呢子啊!”
顾承喜甩着一脑袋汗珠子,急赤白脸的怒道:“我他妈就是试试!我能真穿吗?”
裴海生又热,又看不惯他的行为,一急之下,索性替他做了主:“就穿斜纹布的!”
顾承喜双手叉腰,却是笑了:“小兔崽子,你还管起我来了?”
裴海生拧起眉毛正视了他,嗓子提高了一个调门:“是的,军座,我管你了!就穿斜纹布的,别的不行!”
顾承喜轻飘飘的踢了他一脚:“跟我上头上脸的,真是把你惯坏了。”
裴海生挨了一脚,但是岿然不动,依旧恨恨的瞪着顾承喜,心里恨顾承喜没出息,平时也没见他要庄重,霍相贞一来,他就庄重得连冷热都不知道了。
一夜过后,顾承喜早早起了床。洗漱过后,他换上一套平平展展的新军装,武装带也服服帖帖的扎好了,绝不因为天热而有丝毫马虎。吃过早饭之后,他去后头院子里请霍相贞出门,不料双方见了面,他发现顾承喜竟是个衬衫长裤的打扮,衬衫还是短袖衬衫。莫名其妙的对着霍相贞瞟了又瞟,顾承喜暗暗的想:“你让我庄重,你自己怎么不庄重呢?”
他没想出答案,也没来得及问。双方匆匆上了汽车,直奔火车站而去。火车站已经被顾军士兵封锁了,顾承喜随着霍相贞上了月台,越走越感觉不对劲。忽然回头向后一瞧,他望着戎装整齐的军官们,一颗心猛的一沉,终于发现了问题所在——他穿成了霍相贞的副官!
正当此时,汽笛声遥遥传来,正是火车要到站了。
来到济南的代表姓程,若论官职的话,是位总司令部里的参议。参议本身是个闲散职务,并无权力,但是程参议带着任务前来,自然另有一番分量。火车停稳,车门一开,程参议向下一望,只见月台上站了一大片军官,唯有领头一人身着便装,是个器宇轩昂的大个子。程参议早在南京就刚听说霍相贞个子高,所以虽然不曾见过本人,但是一眼看过去,他不假思索的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同时又想:“怎么不见顾军长?”
他一边疑惑,一边笑容可掬的下了火车。霍相贞迎上前去,两人很亲热的握了握手,又欢声笑语的寒暄了一番。顾承喜不甘落后的跟了上去,可是始终没有找到插话的机会。霍相贞不理他,一味的只是和程参议说话,及至把话说尽了,他才微微一侧身,让顾承喜亮了相,又对程参议作了介绍:“这位是顾军长。”
程参议听了这话,再一细看顾承喜的肩章,登时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自己险些把个军长忽略掉了。满面春风的和顾承喜也握了握手,当着霍相贞的面,程参议没法子把方才那些客套话再复述一遍,另起一篇又词穷,只好含混的笑谈了几句,算是和顾承喜相识了。
顾承喜笑得龇牙咧嘴,十分尴尬,同时心中又犯着迷糊,不知道今天这一场戏,是霍相贞有意为之,还是单纯的巧合——反正“庄重”倒是没有错的,而霍相贞也的确是怕热,穿得单薄也无可厚非。可是……
这时,霍相贞开始陪着程参议往外走。顾承喜魂不守舍的跟上了,跟了没有几步,他一扭头,只见王参谋长站在一旁,正在吹胡子瞪眼的向自己使眼色,又抬手不住的向前方挥。顾承喜回了神,一瞧自己的位置,立刻想要自抽一个嘴巴——自己寸步不离的跟在霍相贞和程参议身后,真成副官了!
顾承喜穿错了衣服,事情不大,影响不小,并且是有苦说不出。程参议到达济南之后,衣食住行全由他一手负责,于情于理,他都是毋庸置疑的东道主,然而霍相贞横刀夺爱,竟然就这么把他的程参议生生抢走了!
看程参议那个糊涂样子,仿佛还以为他是奉了霍相贞的命令行事。顾承喜越想越气,又不好把程参议扯到面前作解释。捏着鼻子忍了气,他预备在晚上的欢迎宴会上扳回局面。
宴会十分盛大,有资格参加的人员,全是团以上的军官。顾承喜换了一身单薄衣裤,想要极力的奉承程参议,把对方拉拢到自己身边。然而好话说了没几句,他见了霍相贞那个笑而不语的欣慰样子,忽然又感觉不大对劲——自己成他的招待员了!
顾承喜闭了嘴,一辈子没遇见过这么玄的事情。及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顾承喜心想玩虚的,这次是你霍静恒赢了;既然如此,咱们就再比一比实在的力量,看看到底是谁更胜一筹。扯淡扯不出刀枪炮,而程参议来这一趟,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思及至此,他闲闲的开了口,想要请程参议阅兵。程参议一听,正中下怀,欣然同意。霍相贞听了,也深以为然的点了头,又四平八稳的说道:“那就先从济南开始吧,先看看顾军长的兵。顾军长年纪虽然轻,带兵是有一套的。他在军事方面的本领,我这些年,一直是很欣赏。”
顾承喜脸上笑眯眯的,心中气得暗骂:“操!我又成他老部下了!”
程参议听不到顾承喜的心声,只看这两个人互相抬举,果然是个同盟军的样子,心中便感觉自己是不虚此行,山东的霍顾二人拧成一股绳,果然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程参议在山东逗留了五天,先到济南后到泰安,最后从泰安出发回南京。临行之前,他悄悄的送给了霍相贞五十万元——事情总得一步一步的干,他认为霍相贞是有能力带动顾承喜的,所以要先把霍相贞笼络住。
霍相贞收了钱,也表了态。及至程参议启程离去了,他对着五十万元现款思索良久,末了派人往济南发电,让顾承喜过来一趟。
顾承喜好容易做了一次东道主,钱没少花力没少出,最后落了个憋气窝火的结果,一夜之间,左右嘴角各鼓出了一枚大火泡,疼得他简直不敢张嘴。很意外的接到了霍相贞的电报,他料想对方也不敢对自己下黑手,便怒气勃勃的出了发,当真从济南赶来了泰安。
及至见了霍相贞,他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毫不客气的问道:“找我有事儿啊?”
霍相贞从桌下拎出一只皮箱,“咣”的一声放到了桌上。然后一转身也坐下了,他开口说道:“程参议临走前给我留下了五十万元军费,我分你一半。”
顾承喜一听这话,气得头发都要打立正:“嗨!我劳心费力的招待了他一场,他屁也没给我多放一个,反倒偷着给你留了五十万,这姓程的是人吗?”
霍相贞听了他的声音,登时烦躁得一拍桌子:“糊涂话!”随即转向顾承喜,他又暴跳如雷的吼道:“他以为你是我的人!”
顾承喜被他一震,反倒笑了一下:“那我是不是你的人啊?”
霍相贞没接他的话茬,直接把皮箱向他一推:“带着钱,赶紧走!”
顾承喜现在不缺钱,所以可以云淡风轻笑嘻嘻,不把皮箱往眼里放:“你说句话,我到底是不是你的人。如果是呢,我无话可说,这钱我都可以不要;如果不是,那咱们可就得好好算算账了——说吧,是不是?”
霍相贞扭头望向了他:“顾承喜,你要是愿意和我合作,就带着钱回济南去;你要是不愿意和我合作,那我也绝不勉强。”
顾承喜抬手指了指他,同时油腔滑调的笑道:“霍静恒,什么叫做‘绝不勉强’?现在外头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你得对我负责任。”
霍相贞直视着他沉默了片刻,末了转向前方,咬牙切齿的低声说道:“不知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