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蹲着伸下了一条腿,他在试着向下落脚之余,忽见远方的李天宝等人正在小虫似的往自己这边爬——爬得笨,而且全是不要退路的爬法,仿佛是专门要给自己碍事的,所以立刻喊道:“原地等着,别过来了!”
李天宝立刻停了动作,不敢动了。
顾承喜伏在了霍相贞的背上,趴得十分服帖稳当。霍相贞提着一口气,一路慢慢的向下走。后脑勺的短头发腾出湿热的水汽,暖洋洋的烘着顾承喜的脸。
顾承喜嘴不闲着,给霍相贞指路,一会儿让他踩这块石头,一会儿让他踩那块石头,说得全对。霍相贞不吭声,顺着他的指挥跳跃腾挪,有心使坏故意摔一跤,压他个神魂出窍,可是转念一想,又感觉这个念头本身就很无聊可笑。
费了天大的力气,霍相贞终于下了石头山。脚踏实地的站住了,他毫无预兆的出了手,扯胳膊掰腿的强行摆脱了顾承喜。
然后他带着李天宝等人,一言不发的踏上了归途。今天他对顾承喜又有了新的认识——顾承喜似乎是一天一出戏,层出不穷的向他袒露真面目,也不知道他的真面目共有几层。层层面目,各有各的邪,令人防不胜防,反正归根结底,终极目的就是要和他睡觉,而且是想多睡几觉——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了,会这么爱睡觉,大概也是花痴病的一种,如果不提往日恩仇的话,他愿意把顾承喜送进医院精神科里看一看,医生兴许能对他做出治疗矫正。不过恩仇就是恩仇,发生过了,摆在那里,挥之不去,所以正好省了他的事,将来有机会,直接把这家伙消灭掉也就是了。
霍相贞在有大事可想的时候,头脑往往是特别的一根筋,对待其余一切都像是无所谓。对于顾承喜其人其事,他认为自己今天想到这般程度也就可以了,所以趟着山溪一般的山路,他现在唯一的感觉就是饥饿。
李天宝平日养得身娇肉贵,今天遇了非常之事,吓得魂游天外,居然忘了累。紧跟慢赶的追着霍相贞,他带着哭腔问道:“大帅,您怎么坐到那上头去了?吓死卑职了。”
霍相贞晒着太阳,感觉自己如同一株植物,身上一暖和,力气就恢复了许多:“顺着那道梁子走到头,能继续往上爬,结果走到半路就走不成了,太滑。”
李天宝颤声问道:“啊?您还在上面走路来着?”
霍相贞答道:“废话!我不走路,我飞上去?”
随即扶着路边一棵小树,他弯腰脱了脚上的鞋。鞋里存着雨水,冷的时候还没感觉,如今气温一上升,真是越走越难受。李天宝见状,连忙蹲下来又给他卷起裤管扒了袜子:“大帅就这么光着脚走?路上有小石头,这不硌得疼?”
霍相贞饿得发昏,这时候就不耐烦了:“我没那么嫩。”
李天宝不敢再多说,拎着两只鞋跟上了他。
顾承喜由自家的卫士背着,不声不响的随在后方。天越来越晴了,晴得可喜,让人没来由的想撒欢。前方的霍相贞打头阵,宽肩阔背全被太阳晒得泛了红,只有微凹收紧的后腰还缀着一片流光溢彩的水珠子。长裤湿漉漉的柔软宽松,全仗着一条牛皮腰带扎了,下面裤管一直卷到膝盖,露出两条修长结实的小腿,匀称的腿肚子上溅满了泥水点子。
顾承喜看着他,感觉他几乎是赤裸的。今天本来是想英雄救美,然而英雄没当成,因为石梁太滑,上去之后是进退两难,而且对方又不领情,看那意思,好像还颇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英雄没当成,无赖倒是当成了,讹着他缠着他,硬逼着他把自己背下了石头山。反正在霍相贞这里,他总是事与愿违,也破罐子破摔的习惯了。
133、机会
霍相贞背着双手,赤脚踏着石阶往上走。肠胃很安静,并没有叽里咕噜的作响,然而他紧咬牙关,感觉自己一旦张嘴,必要鲸吞天地——着实是饿狠他了。
拐了不知几个弯,前方的树木丛中有个小小的花影子一闪,是个小姑娘挑着个小担子,说是花,其实不过是穿了一件洗褪了色的红褂子,人在树影中一过,红绿相对比了,加之那还是个甩着辫子的丫头,所以就让人平白生出了鲜艳之感。
李天宝一眼看清了担子前后的大黄杏,立刻出言叫道:“哎,别跑!你那杏儿是不是卖的?给你十块钱,你把担子给我们撂下吧!”
小姑娘本是瑟缩着要往林子里退,如今听有钱拿,便试试探探的又出了来。霍相贞看了她一眼,见她虽然破衣烂衫,但是个很秀丽的相貌,两道眉毛长长的,站直了也才到自己的胸口高。
霍相贞觉得这小姑娘长得好,所以看过一眼之后,又看了一眼。看完这第二眼,他很严肃的扭开了头,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同时暗想:“像摩尼。”
小姑娘被这帮军官吓坏了,匆匆留下两筐黄杏,她一手攥着钞票,一手扶着空扁担,惊弓之鸟一样蹿了个无影无踪。李天宝走近看了看,见那筐已经旧得稀烂,无怪乎小姑娘肯免费赠送。挑出一只最完美的黄杏,他用手擦了擦上面的雨水,随即将其奉向了霍相贞:“大帅,前头路还长着呢,吃几个杏儿垫垫肚子吧!”
霍相贞还严肃着,乍一看简直像是闹了脾气。抬手接过黄杏,他没说话。而李天宝抬眼看他,只见他一把就将黄杏揉进了嘴里。紧接着鼓起了一侧腮帮子,他低头吐出一枚大杏核,然后低声说道:“给顾军长分一筐。”
李天宝让人往后搬了一筐黄杏,殿后的顾家卫士便也开始动手挑杏,往顾承喜面前送。杏子经了雨水,早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众人吃得没有顾虑,一枚接一枚的往嘴里填,一边吃一边夸这杏好,又大又甜,还没虫子眼。
队伍里一热闹,顾承喜反倒沉默了。骑马似的趴在卫士背上,他很秀气的啃着杏肉,虽然明知道霍相贞不过是却于情面,不好公然吃独食;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能和他编成一队,一边吃着甜杏一边往家里走,也是一桩令人愉快的好事。
总而言之,不虚此行,顶风冒雨也认了,冒险负伤也认了,不图别的,图他自己乐意。
下午时分,霍相贞一行人回到了苏家别墅。看房子的老头子迎了出来,见两位军长全是安然无恙,便唏嘘着将诸天神佛全感激了一遍,又问霍相贞到底去了哪里。霍相贞思索了一番,自己也说不清楚——他本是只想去玉皇顶看日出来着,结果看完日出,意犹未尽,由着性子越走越远,结果走进了一座石头山。老头子听了这话,先以为他是去了刀刃子山,可是一问路途长短,又觉得不像。而在这一问一答之时,李天宝已经让人预备好了热洗澡水,老头子也命令别墅听差端上了午饭。
霍相贞回房端起饭碗,正要狼吞虎咽,然而在动筷子之前,他忽然发现了问题:“安德烈呢?”
李天宝答道:“他和我们不是一路,想必还在外头转悠着呢!”
霍相贞当即皱了眉毛,作势要放饭碗:“派个闲人出去,把他们全给我叫回来!”
李天宝答应一声,立刻去办,结果闲人刚出别墅大门,便和安德烈那一伙人走了个顶头碰。安德烈听闻霍相贞平安回来了,立刻撒腿就往东厢房里跑。推开房门之后,他又掀了几道帘子转了几道弯,末了在一间空屋子里,他看到了大浴桶中的霍相贞。
霍相贞是刚刚入水,如今见了安德烈,他不由得又一皱眉——安德烈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劲,总之仿佛变了模样似的,带着一点口歪眼斜的意思,表情像是凝固在了最恐慌的一刻。
皱过眉毛之后,他笑了一下:“吓着啦?”
安德烈向前走了几步,大腿抵上浴桶边沿,他的肌肉是硬的,汗毛是竖的,外面的阳光已经很烈了,他流的却是冷汗。惶惶然的低头望着霍相贞,他轻声嘀咕道:“找不到你。”
然后他脱力似的慢慢蹲了下去,蹲到一半向后一栽,他一屁股坐在了青砖地上。抬起一只手搭上桶沿,他想借力起身,可是两条腿痉挛着打晃,已经不听了使唤。指尖没入温热的水中,他像得到了某种安慰或承诺似的,身体一歪,又跌坐了回去。
一只水淋淋的大手从天而降,在他的黄毛脑袋上摸了一大把:“丫头胆子。”
安德烈闭上眼睛,打了个很大的冷战。找不到,怎么找也找不到,这大半天,吓死他了。
苏家别墅之中,霍顾两国的国民们,统一的先忙着吃饭后忙着洗澡。霍相贞仰面朝天的躺在了凉席上,枕着双臂说道:“看你睡得正沉,就没叫你。谁知道心疼你一次,还把你惊着了。”
安德烈也吃饱喝足洗了澡。换上一身单薄的裤褂,他坐在霍相贞身边,用一条大毛巾擦他的短头发,兴许是心情安定下来的缘故,他那东奔西走的五官渐渐回复到了原位,看着又是一张金发碧眼红嘴唇的美人脸了。和他五官一起错位的,是他的中国话。他忽然什么都不会说了,只会喃喃的重复“找不到”三个字,很忧伤很委屈的,像是小孩子刚刚做了个大噩梦,梦醒之后,又无人安慰。
霍相贞知道他是多么的护卫和依恋自己,所以看了他这模样,倒是生出了几份爱怜。忽然一抖身上的毯子,他大鹏展翅似的欠身张开臂膀,一把将安德烈裹进了毯子里。低头一嗅安德烈的后脖颈,他吸了一鼻子香皂留下的茶花香。把安德烈又往怀里搂了搂,他低声笑道:“嗯,这个味儿好。”
他的胸膛太温暖了,所以安德烈不由自主的,又打了个冷战。
霍相贞这一趟累去了半条命,如今得了安闲,立刻睡了个昏天黑地。与此同时,顾承喜倒是还有精神。披着一件真丝睡袍,他依着床头半躺半坐,受了伤的左脚一直蹬到了裴海生怀里。
翻起的大脚趾甲剪掉了,消毒药水也涂过了,现在只剩了包扎一项工作,可裴海生实在不是个心灵手巧的人,虽然已经做了百般的努力,加了万分的小心,可还是连一条绷带都缠不好,不是紧了就是松了。后来终于不松不紧的成了功,顾承喜低头一看,却是气得要笑——裴海生也不知是用了多少绷带,给他缠出了奇长奇粗的一根大脚趾头,直通通的向上翘成四十五度,简直如同炮筒一般。
“这他妈的……”他没骂完,余音袅袅,同时想起了小林。这活要是交到小林手里,他想小林绝不会给自己缠出一门炮。
裴海生低头看着他的赤脚,也叹了口气,随即扭头转向了他,开口问道:“军座,这值得吗?”
顾承喜从床边拿起镀金烟盒,打开之后拿起一根香烟叼到了嘴上。抬眼望向裴海生,他漫不经心的一抬下巴:“火儿!”
裴海生把他的左腿搬到床上放好了,起身从窗台上拿来了洋火盒。轻巧利落的划燃一根火柴,他双手拢着火苗送到顾承喜面前。而顾承喜舌头一动,让香烟对准火苗灵活的一点头,很俏皮的把香烟吸燃了。
手指夹住香烟,顾承喜垂下眼帘不看他,只喷云吐雾的问道:“怎么?心疼了还是吃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