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就是——就是年前《南山集》那事儿牵连到了个叫方苞的,八哥替他求情,惹了皇阿玛不高兴,我就帮着劝了两句。结果皇阿玛一生气,下江南都没带着我俩……”胤禟心虚地应了,边说边瞄着胤祺的脸色,随时准备着落荒而逃,免得再挨上一顿揍。屏息凝神地等了半晌,却见着自家哥哥没什么恼色,反倒是正神色凝重地思索着什么,忍不住壮着胆子道:“哥,你想什么呢?”
“没事儿,我在想方苞跟戴名世——你说这是年前的事儿,那如今可判罚了没有?”
胤祺是记着南山集的案子的,这是清初的三大文字狱之一,也是日后大兴文字狱的开篇——康熙一朝倒还罢了,雍正、乾隆两朝的文字狱简直已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又加奸人趁机大兴风波颠倒黑白,平白毁了无数的好文章,也害了无数原本无辜的士子官员。他对文字狱实在是半点儿的好感都没有,倒不如趁着这个案子还有转机的时候试着转圜一二,看看能不能把这一条彻底跑偏了的历史轨迹给往回拨正一些。
“没有,过了年停朝就没审,紧接着皇阿玛就下江南了,那些个人都还在刑部天牢里压着呢。”胤禟摇了摇头,只觉着自个儿不挨打仿佛有门儿,兴奋地眨巴着眼睛往胤祺身边凑,“哥,我这回是不是没做错事儿?”
胤祺揉了揉他的脑袋,笑了笑没说话儿,只是转身思索着往外走去。胤禟诧异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地看向一旁同样茫然的老十三:“所以——我还是做错了?”
他这边儿心里还在忐忑着七上八下,却不知他家五哥早就把弟弟挨打的事儿抛在了脑后,思索着缓步走了一段儿,便对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无声跟上的贪狼道:“叫他们去查,整件事儿的始末我都要知道,越详细越好。”
“诶。”贪狼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开,胤祺在人群中逡巡了一阵,一眼瞅见了自个儿的目标人物,快步走过去浅笑着拱手道:“李大人,好久不见——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还是当年去尚书房找自家四哥的时候头一次见着的这位李光地,当时只觉着名字耳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打哪段剧情里头听过,后来也就没再多想。方才冷不防听着小九儿提起《南山集》,这才想起这李光地正是唯一的一个四处奔走力图营救戴名世方苞等人的重臣,这一回他却也盘算着把对方拉上车,看看俩人一块儿能不能合计出什么好主意,把这事儿给尽可能平息下去。
李光地擅理学,又精通恪物,一向对着这个少年时即能自编恪物教材的阿哥印象极好,后又在朝中多年为官,更是眼见着这位阿哥的累累功绩。此时一见胤祺有事招呼,便快步跟了上去,直跟到僻静处见着对方停了步子,才上前一步温声道:“王爷有何吩咐?”
“李大人,你知不知道《南山集》的案子?”
胤祺缓声开口,不着痕迹地审视着对方的面色,果然见着了一丝极淡的紧张。他心里头大致是有数的,故而也不再试探,开门见山地继续道:“我不愿见着这以字为刀、化墨成血的惨剧,有心插手一试,大人可愿相助?”
李光地怔怔地望着他,眼底忽然亮起希冀的光芒,向前数步俯身哽声道:“惊世大才,醒世雄文,不该毁于宵小之手……若王爷有心出手,下官纵肝脑涂地,亦甘心为一马前卒!”
“大人不必如此,事儿都是人做的,兴不必闹得惊天动地就能给了了,却也算是一桩功德。”
胤祺含笑将他搀起,心中已暗自有了思量,却又特意嘱咐道:“此事我心中已有些想法,大人等着我的信儿,切莫急于相助,若是时机不对,反倒适得其反。”
“下官明白。”李光地点头应下,胤祺又详细交代了几句,这才将他送了回去。正要回去接着忙活宴前的准备,却忽然听着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喧闹,正要询问时,贪狼已快步跟了上来:“主子,十四阿哥跟九阿哥打起来了。”
“怎么他俩还打起来了……”胤祺头痛地敲了敲脑袋,也顾不上许多,分开人群快步过去,就见着自家小九儿跟老十四正气势汹汹地扯在一块儿。边儿上的老十三急得面色通红,却不知怎么偏偏扎着手不敢拦,只是一个劲儿地叫两人不要闹了。
“都给我老实点儿!”
胤祺看得闹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抬掌抵住了一个的胸膛,寸劲儿微吐便给送了出去,反手剪住了另一个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别到身后往地上一按:“一个个儿的都长本事了是吧?都给我上一边儿趴着去,今儿我一块儿的揍!老十三你不是不知道拦着么?也给我上那儿一块儿趴着去,他们俩挨几下,你挨双份儿!”
他可真是想不明白了——自打进了二十岁就开始整日里担忧着这群兄弟们的争储风波,担忧了整整四年,合着这储居然就是这么个争法儿?!
第124章 拆台
别看胤祺平日里都是笑吟吟怎么都好的耐心脾性,少有跟这些个弟弟们发火儿的时候,可这一旦动了真怒,无论是什么身份禀性的阿哥,都没有不怕自个儿这个五哥的。十四被他推了出去,老九被别着胳膊按在地下,边儿上老十三紧抿了唇脸色涨红不肯说话,一听他呵斥便都老老实实地起了身,朝着后园一处隐蔽的院子蔫头耷脑地走去。
胤祺驱散了众人,气势汹汹地含怒进了院子。往四下里一寻摸,柳条抽人跟鞭子似的太疼,梅树枝枝叉叉的容易划伤,柏枝带刺连他自个儿都不舍得,一时居然尴尬地找不到趁手的东西。贪狼扯了扯他的袖子,体贴地朝竹林使了个眼色,胤祺的目光亮了亮,大步过去掰了根竹子削掉侧枝,把断端的茬口攥在手里,没好气儿地朝地上抽了两下:“都给我趴石头上,把屁股亮出来——贪狼,给他们垫块儿布!”
“诶——哥,哥!”胤禟刚喊了一声,那竹枝就擦着耳朵边儿狠狠地抽在石头上,吓得他赶紧拿手护住了脑袋,“不是……这流程不对啊!哥你原来不都是先问对错再打的吗!”
“今儿我不问对错,当众打架就是不对,在旁边看着不知道劝就更不对!”
胤祺厉喝了一声,手中的竹枝便不由分说地抽了下去。他常年习武,练得又是太极配合长拳,对手上分寸要求向来最高,故而下手也是极有数的,虽说声势吓人,可打完了揉上两下,其实一转眼也就不疼了。只是竹枝破空声音凌厉,没真被打着的时候只听着便觉一定屁股开花,所以这几个小阿哥也都是吓得噤若寒蝉,一个个儿的趴在石头上面如土色,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上半分。
“今儿是皇阿玛的寿辰呐……你们就是有天大的不对付,就不能忍上一天!非得上这儿来打,好戳他老人家的心窝子?”
狠狠地打了两下,胤祺含怒叱了一句,抿紧了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三个弟弟。老九跟老十四都别着头堵气不吭声,老十三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眼泪却在眼眶里头直打转——根本用不着问,准是老十四说了什么阴阳怪气儿的酸话,老十三跟在自个儿身边也学了那不愿争斗的性子,躲着他不想跟他较劲,老九却一向最讲义气,哪能看着自个儿的小弟受这等欺负,两句话呛住就撸袖子上手了。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儿,可就算他问明白了,又能偏袒哪个、处置哪个?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还不如一块儿揍了干脆。
不养儿不知父母难,如今正经适应了这做哥哥的角色,才知道这种事儿处理起来有多头疼。胤祺心里头犯愁着老十四这事儿到底怎么办,手下掂量着分寸不敢用劲儿,还得分心数着每个人打了几下好给老十三乘以二,才打了一阵便觉头痛不已,却又听见胤禟义愤填膺地开口:“打我也就算了,左右是打架不对,我挨打我认,可凭什么打老十三!他上来就叫人家一通风凉话挤兑,又是拿乔儿又是摆谱的,都忍住了没动手,怎么着这样儿还得挨顿打不成?”
小九仗义,性子也直,人虽时常犯浑,说的话却是有几番道理的。胤祺听着这一通话心里头却也觉着不落忍,再看看老十三抿着嘴不肯吭声的倔强模样,手下不自觉就顿了顿,却又听着老十四凉凉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我就说了两句话,他又没掉块肉,用得着老九你在这儿充英雄?五哥你也用不着在这儿发作老十三给我做样子——反正你们都觉得他好,就都围着他转去,何必管我的死活呢?”
胤祺手上一紧,尖锐的茬口扎破了掌心,上前一步就要好好训训这个中二病叛逆期的破孩子。也不知是不是今儿出门忘了看黄历,脚底下冷不防叫石子儿给滑了一步,才开口就被一口唾沫呛得咳个不停。边儿上贪狼一见他咳得站都站不稳,心里头猛地一缩,一个箭步窜过去将他扶住了,蹙紧了眉急声道:“主子!”
五哥的身子打小儿就不好,这几个弟弟也都是知道的。虽是趴在石头上挨揍,可一听着他咳嗽的声音,心里头却也都是又慌又悔,撑起身子一股脑儿地凑了上来。胤祺还没从那一口唾沫里缓过劲儿,见着这局面忽然翻车一样的彻底失控,索性也不接着打了,手一抖就将那竹枝掉在了地上,咳喘着吃力地去攥胸口的衣物,身子也无力地直往地上坠。被贪狼一把搂住了快步送到边儿上石桌石凳处歇下,半跪在一旁急劝道:“主子,您消消气儿——御医说了,您这身子万万不可动怒……”
“哥——哥,我错了,我不该顶嘴,你揍我吧……哥!”
胤禟心思单纯,又老听着额娘念叨自个儿这个哥哥的身子有多叫人操心,一时慌得六神无主,抱着他的腿急得哭喊起来。老十三想上前去问,却又怕五哥还生着自个儿的气,只是跪在他身旁小心翼翼替他顺着气,十四毕竟也是胤祺一手带大的,不过是一时赌气才会说那些个话,一见着居然把兄长气成这个样子,心里也是又愧又悔,恨恨地打了自己几巴掌,扑跪在地上哽声道:“五哥,是十四犯浑,您别恼,十四知道错了……”
“……”眼见着这仿佛自个儿已经不行了的情景,总算缓过劲儿来的胤祺却也没心思再装下去。靠在贪狼身上歇了一阵,一手一个按住了身边儿的两个脑袋揉了揉,淡淡地笑了笑:“好啦,别哭别哭,都该二十的人了,怎么都跟小孩子似的——五哥没事儿……老十四呢?”
“老十四,你给我过来!”胤禟一见着自家哥哥没什么事,立刻抹了满脸的鼻涕眼泪,气势汹汹地把跪在后头的胤祯给扯了过来。胤祯却也老老实实地任他拉扯,一言不发地膝行到五哥面前,身子难受得直打颤,眼圈儿也早就红了一片:“五哥,十四忘了您身子不行,十四不是人……”
——浑小子你才不行!常年被传不举的五阿哥对这两个字敏感得要命,偏偏又不好发作,只能咬牙忍着继续扮演病弱又耐心的好哥哥,微垂了眸轻叹一声道:“十四,你是我跟四哥带大的……我们比谁都想见你好好儿的,你心里难道就真不知道?”
老十四就是性子倔又敏感,非要装出个顶花带刺儿的模样来,内里却根本就是个没囊劲儿的小哭包。若是对着四哥还能顶上几句,对上这个打小儿就哄着抱着自个儿的五哥,只觉着心里头又是愧疚又是委屈,这会儿眼泪已经打湿了胤祺的衣裳,抽着鼻子老老实实点头:“知,知道……”
“十三,你帮我倒杯茶去。”
胤祺冲着一旁的弟弟温声交代了一句,胤祥忙点了点头快步跑开,胤禟却也不迭跟上了说要帮忙。胤祺也不管这两个臭小子又盘算着什么,只是耐心地掏出了帕子替这个小哭包十四擦着眼泪,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浅笑道:“知道你心里窝着火儿……可十三的功劳难道不是他自个儿挣来的?德妃娘娘心疼儿子,不舍得叫你去那天寒地冻的地方,也是当额娘的一片爱子之心——莫非没了俄国,你就挣不来旁的功劳,没本事给自个儿提一个贝勒了?说酸话是没本事的怂货才会干的事儿,只能飞到枝头上的麻雀,才会冷嘲热讽的叽叽喳喳叫唤,你什么时候见着那翱翔天际的海东青,在地上跟人撒泼耍赖过?”
也不知道今儿是不是当真流年不利,这话音才刚落下,半空中就传来一声悠长的鹰啼。在畅春园里头绕了一圈儿都没抓着兔子的流风不开心地扎到胤祺面前,不迭地拿脑袋把胤祯往边儿上拱,扑腾着翅膀蹭在胤祺腿上要安慰:“啾!”
……
胤祺尴尬地咳了两声,努力想寻找一个补救的方法,四处张望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一见着小十四唇边儿隐隐带着的笑意,自个儿却也忍不住失笑出声:“罢了罢了,只当我没说……贪狼,它又要酒喝呢,你身上带了没有?”
事关自家主子的尊严问题,贪狼面部表情坚忍得纹丝不动,强忍笑意绷着脸点点头道:“带了,主子坐一会儿,我带它上边儿上喝去。”
“咳,我们继续说。”胤祺威严地点了点头,把面前的弟弟拉了起来,叫他坐在自个儿身边,“十四,你在统兵上的天分要比老十三强。十三他性情刚强勇猛,宏观的统帅谋略却有不足,能带一营已是顶了天儿的,可你却是能率军出征的大将军的料……只是咱一时还没有大举用兵的场合,故而尚难有你可发挥的机会——可机会早晚会有的,到时候你的风光,会比任何一个兄弟的都高……”
“五哥……”胤祯紧绷着的面容终于渐渐和缓了下来,抿了唇抬眼望着他,眼底闪着隐隐的希冀光芒,“这是真的吗?我将来——真的能有机会带兵打仗?”
“能,你不知道五哥说话一向是最准的么?”
胤祺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只是你得好好儿的听话,不准再这么跟个刺猬似的见谁扎谁。命数都是三分天定、七分靠自己的,就算本来有个上佳的命数,若是自个儿不知珍惜一味胡闹,也会生生给扭成下等的,就算原本命数坎坷得一路荆棘,只要心思赤诚,守得住本心,早晚会有云开月明的那一刻。记住了吗?”
见着面前的弟弟乖乖点头,胤祺的心里头却也是终于松了口气——可算是糊弄过去了,那只就知道给他拆台的破鹰,明儿就把毛拔光了给它放一群母鹰里头,看羞不羞死它!
又哄了一阵才把这个弟弟哄得散了眉宇间的阴云,胤祺刚打算叫贪狼看看那两个臭小子是不是去现采茶叶去了,就见着胤祥匆匆捧了一壶茶回来,后头的胤禟还不由分说地扯着一个花白胡子的太医。老人家跌跌撞撞才能跟上他的脚步,看着倒是比这位号称体弱的五阿哥还要危险不少。
“……”意识到这一回仿佛玩儿得有点大,胤祺可半点儿都不打算叫太医检查自个儿有没有被一口唾沫呛出病来。好说歹说才把人家莫名其妙被拉来的老太医又给莫名其妙哄了回去,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这两个臭小子:“知道你们俩担心——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今儿是皇阿玛的寿辰,你们可就甭给我再添乱了……刚才打疼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