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闻舟没吭声,一言不发地点点头,没看见费渡本人的时候,他好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尼古丁和焦虑就是他的兴奋剂,让他能在同一时间处理无数信息,能不眠不休,不分晨昏昼夜的到处奔波。
可是这时,压抑的悲愤与无边的疲惫忽然变本加厉地涌上来,一股脑地把他淹没在里面,骆闻舟脑子里一片空白地被费渡塞进副驾驶,低声说:“昨天找到了他们一处据点,抓住了朱凤和杨欣,还有那个接触过你的司机。那些人拘捕,小武……小武……”
他说到这,好像忘词了似的重复了几遍。
费渡一顿,伸手盖住他的眼睛:“辛苦了。”
骆闻舟随着他的动作闭上眼,费渡的目光往四下一瞥,随后飞快地倾身在他嘴角啄了一下:“你先休息一会,有事我叫你。”
骆闻舟一言不发地靠在椅背上,盖在他眼睛上的手随即离开,他心里立刻又十分不踏实起来,不依不饶地伸长胳膊,搭在费渡身上。
他不知是什么时候迷糊过去的,随即又被自己的电话铃声叫了起来。
骆闻舟惊醒的瞬间,感觉好像从高处一脚踩空,他激灵一下,近乎惊慌失措地伸手抓了一把,挺括的毛呢外套被他一把攥成了一团。费渡轻轻地捏住他的腕骨,用指腹蹭了几下。
骆闻舟偏头看见他,差点飞到头顶的三魂七魄这才响应万有引力,重新归位,他按了自己的太阳穴,按下电话免提:“嗯,我在。”
“我们刚才审过了朱凤,”郎乔说,“朱凤承认她假扮校工,尾随王潇并且放录音误导她的事,她说这是为了让恶有恶报、是‘老师’大计划的一环。朱凤态度非常不好,防备心很重,对咱们没有一点信任——另外方才她透露出一个信息,我觉得需要赶紧让你知道。”
骆闻舟:“什么?”
“朱凤的丈夫在外出途中被人杀害,事后凶手被捕,但审讯过程中发现凶手是无行为能力人,最后这件事以凶手被关进精神病院告终——朱凤坚持说这里面有黑幕,犯人被掉过包。”
骆闻舟:“犯人被掉过包是什么意思?”
“朱凤一直接受不了凶手不用偿命的判决结果,曾经试图潜入安定医院刺杀那个凶手,安定医院管理有漏洞,其实她当时已经混进去了,之所以没动手,是因为她发现关在精神病院里的男人根本不是杀她丈夫的那个人。朱凤认为这个凶手一口气买通了整个公检法,精神病证明就是假的,之后又找了个长得很像的人替他顶包住院,自己逍遥法外。所以警察和法院都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好东西。”
骆闻舟被这个阴谋论的大气魄镇住了:“一口气买通整个公检法系统?”
“别看我,”费渡说,“我也买不起。”
“不……等等,”骆闻舟想了想,“朱凤说当年我们找了个‘很像’的人做替身……这是什么情节?双胞胎?整容?再说既然很像,她怎么知道犯人被掉过包?体貌特征的微小改变很可能是住院和用药造成的,换一个环境,有的人可是会大变样的。”
“老大你等会。”郎乔说完,过了一会,给骆闻舟发了一段录音。
费渡已经把车停在了骆闻舟家楼下的车位,将手伸出窗外打了个手势,方才一路暗中跟着护送他们的车子各自原地散开,在附近随时待命,骆闻舟打开了那段音频,里面是低哑的女声。
“我老公叫余斌,‘文武’斌,是个教美术的老师……人很老实,脾气也好,教过的学生没有不说他好的。他只教课,不坐班,时间比较富裕,所以家里买菜做饭都是他,那天早晨我们是一起出的门,他要买菜,我上班顺路。才刚分开,想起他晚上有课,我没带钥匙,又折回来找他,老远就听见有人嚷嚷什么,我凑上去,人群突然骚乱起来,有大人叫、孩子哭……然后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提着刀就冲我冲过来了!我当时懵了,就记得那个人挺高,块头挺大,一身一脸的黑泥,披头散发的,那头发跟墩布条似的,打着绺,就像是天桥洞底下的那些流浪汉……我不知道他身上的血是我们家大斌的,不然我……我……”
“我脑子一空,听人喊‘快跑,神经病杀人了’,当时根本来不及反应,看他冲我扑过来,吓得把手里的自行车冲他推过去,那车正好撞在他身上,车把把那个人的袖子掀起来,我看见他胳膊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疤,蜈蚣似的。”
录音里有个警察问:“这个信息旧卷宗上没有,你没和警察说过?”
“因为没人问过我,大庭广众下杀人,大伙都看见了,当时有人叫了附近的保安,警察、保安、还有几个胆子大又热心肠的过路人一起帮着追,那人很快就抓住了,刀在他手里,血溅在他身上,这案子根本没什么好查的。可是我没想到,这样的案子也能让人做手脚,精神病院里的那个男的什么都不知道,人话都听不懂,乍一看就是杀我男人的凶手,可是他胳膊上没有那道疤!”
第165章 埃德蒙·唐泰斯(三十六)
“第一次画册计划中,六宗未结案,再加上一个凶手是无行为能力人的,一共七桩‘不圆满’的案件,最大嫌疑人先后离奇死亡。其中第七桩案子,也就是朱凤丈夫余斌被杀一案有点特殊。”骆闻舟接过肖海洋递过来的一份旧卷宗,在茶几上打开,展示给众人看,他和费渡独处的时间只有路上那一小段,家里早就成了市局以外的据点,到处都是烟头和喝得就剩下一半的易拉罐饮料瓶。
骆闻舟:“朱凤坚持认为,被关进精神病院的男人是被顶包的,因为身体特征和她在案发现场撞见的凶手不符。”
“这个当街杀人的凶手大名叫‘钱程’,住在案发地点附近,周围的街坊邻居都知道他,因为精神障碍,钱程不具备独立生活能力,四十来岁仍然跟着老父亲过,父亲去世以后把他托付给了一个亲戚,亲戚收了钱,但照顾得很不精心,一个礼拜才去看他一次,任凭他到处游荡,饿了就掏垃圾吃。不过疯归疯,邻居都说他不主动招惹别人,脾气也比较温和,没多大攻击性,一开始听说他杀了人,大家都不敢相信——照片上的这个人就是凶手钱程。”
肖海洋伸手点了点旧卷宗里的照片,一张是刚抓回来时候的照片,人和破衣烂衫黑成一团,完全没有人样,像一条会走路的拖把;第二张照片则清爽多了,已经拾掇干净、剃了头、换了囚服,这回能看出本来面貌,他似乎是个颇为平头正脸的中年男子,就是眼神和表情有点怪,看着就不像个清醒的正常人。
“司法鉴定精神障碍者为无行为能力人有严格的流程,就算十几年前,这块管理还没那么完善,造假也没有外人想象得那么容易,而且如果有人不同意鉴定结论,还可以当庭申请由其他机构再出具一份意见。”骆闻舟说,“这个凶手在当地有名有姓,周围的人都知道他,也都知道他有病,不大可能是假的。”
“而且这人是个掏垃圾吃的精神病人,没钱没背景,连亲戚都不管,说句不好听的,他就是个累赘,”另外一个刑警说,“谁会为了他大费周章的担这么大风险造假?我觉得朱凤不可信。”
费渡一目十行地扫过卷宗中的案情描述——
凶手行凶后逃逸……火速出警……在热心群众的帮助下……堵在小巷……凶器……血迹……
他眉间一挑,忽然看向肖海洋方才拿出来的两张照片。
“说得对,亲戚把他当累赘,平时眼不见心不烦,恨不能他消失,丢了也不回有人找。”费渡低声说,“当时案发地点附近的地图有吗?”
“有!”肖海洋办事十分仔细,闻言立刻拿出一份标注得密密麻麻的旧地图。
“案发地点在一处自发形成的小商贩一条街上,我整理了一下目击者证词,当时死者余斌应该是在这——路口处一个卖肉的摊位前和凶手发生口角,随后冲突升级,凶手突然拿起肉摊上的刀,捅死了死者,然后朝路口对面的马路逃窜。并且在马路边上撞到了赶回来取钥匙的朱凤,爬起来以后,他挥舞着带血的凶器继续跑,穿过马路,几分钟以后,警察和保安赶到,又有一些胆子大的群众指路帮忙搜索。大约十几分钟吧——这是目击者证词上记载的,可能有误差——警察在一条小巷里抓住了钱程。”
费渡:“抓捕地点大概在什么地方?”
肖海洋仔细看了看,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应该是这,马路对面是一片待拆的棚户区。”
骆闻舟:“怎么,有什么问题?”
“我觉得有两种比较靠谱的猜测,”费渡说,“第一,凶手被冒名顶替的事是子虚乌有,朱凤自己胡说八道的……”
“第二,凶手确实被掉包了,但不是在逮捕审判的过程中,而在他被抓捕以前。”
骆闻舟一愣,随后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当街杀人的这个凶手和当时警方在现场逮住的钱程不是一个人?”
“凶手杀人、以及钱程被捕的时候,都是满身污垢、典型的流浪汉打扮,五官根本分辨不清,只要体貌特征相似,在那种突然情况下,除非是熟人,否则那些路人看不出区别很正常。”
肖海洋:“钱程是个没人管的精神障碍者,恐怕没有熟人。”
费渡继续说:“而当时除了目击证人以外,决定性证据就是血衣和凶器。如果像海洋说的那样,凶手逃窜和最终逮捕有一定时间差,那么在其中做手脚不难——他首先需要在待拆迁的棚户区里找个地方落脚,把替罪羊钱程绑走,杀人后趁乱脱离众人视野,逃进棚户区,抹去自己的指纹,把血衣和凶器塞给钱程。”
“穿着血衣、拿着凶器的流浪汉一出现,如果这时有人大叫一声‘凶手在那’,追捕搜索凶手的人会立刻下意识地追,并且以为自己抓住了凶手。反正这疯子连话也不会说,根本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更别提为自己辩解。”费渡一顿,“大庭广众之下无痕杀人,只要撤退路线计算得当,不出意外,可操作性比买下公检法大多了。”
肖海洋被他说得生生打了个冷战。
“钱程的邻居们都说这个人虽然不正常,但性格温和,朱凤又供述余斌是个不喜欢和人发生冲突的性格,这两个人都不像是为了一点鸡毛蒜皮在街上大打出手的,”费渡低声说,“这是蓄意谋杀。”
“可是……为什么要杀一个普通的美术老师?”
“这个问题很关键,”费渡抬起眼看着骆闻舟,“还有,后来被刺死在精神病院的又是谁?是真凶?还是那个倒霉的替罪羊钱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