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沉君深深的吸了口气,垂首认真道:“我第一次见三娘,便觉‘白发如新,倾盖如故’,甚为欢喜。只是自知高攀不起,不敢妄想。”他目光沉静的对着沈三爷,恳切而认真的接着道,“后来江边偶遇,送了三娘回府,这才有了后面的事。若说晚辈没有私心,无论是三爷还是晚辈自己大约都是不会信的。只是,于晚辈来说,这一生再难遇见一个三娘。一见如故,天真烂漫如我初心。”
认真论起来,颜沉君肯定是有私心的。沈采蘅不仅是沈家嫡女还是裴家的外孙女,确实是可以称得上“贵女”二字。依颜沉君如今的背景,想来也是万难遇见这般条件的傻丫头。最重要的是,就像是他说得,两人一见之下都觉心动,确是难得至极。所以,哪怕是以颜沉君之沉稳都不免心生侥幸,忍不住和沈采蘅私下往来,反倒在不知不觉之间令他们感情更深了。
听了这么一席话,沈三爷抓着茶盏的手指亦是紧了紧,随即他便扬唇一笑,那笑容看上去依旧柔软清俊,只是看着却如轻薄刀片一般的锋利,而他口中的言辞更是如刀一般:“若是让我成全你们,倒也不是不可以。”
他顿了顿,看着颜沉君的眼神似乎含着某种思绪。
☆、101|(修)
沈采薇好不容易熬到寿宴结束,亲自送了有些累的沈老夫人回去,正要赶回去瞧瞧沈三爷那里如何了,结果正好看见了院子边上等着的李景行。
这个年纪的少年,本就是一日比一日长得快。李景行也是如此,他已经长得很高了,长身玉立,若是沈采薇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有时候还需抬头去看。
他此时就站在桂树下面,微微仰头去看着那开满花朵的花枝,乌发如同流泉一般披散而下,那宛若流水的阳光从树梢和叶片上飞溅下来将他乌黑的发梢和眉间都染了一点淡淡的金色,一人一树皆是美得几可入画。他大概也已经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那些淡金色的桂花悄然洒在他的肩头,仿佛有朦胧的香气萦绕着,使他本就出众清俊的容貌更添了几分柔和。
李景行似是听到了脚步声,微微转过头来,见着沈采薇从沈老夫人的院子里头出来,便不由得眼睛一亮。他很是克制的笑了笑,装模作样的上前去和沈采薇见礼,然后解释道:“难得来一回,本是想来给老夫人请个安的。只是怕打扰了,所以没进去。不知老夫人现下可是有闲?”
沈采薇只得停了急匆匆的步子,转头去看李景行,抿了抿唇才轻声答道:“祖母累了一天,现在既然已经歇下了,不若等下回吧。”
李景行似乎对这个答案心知肚明,没有半点意外的点了点头,宛若点漆的眼眸里面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随即便微微一颔首:“那么,我们走一走?”
沈采薇十分纠结——她真的很想赶回去看看沈三爷和颜沉君的战况如何,可是面前这人那亮晶晶的眼睛又让人不忍拒绝。
还未等沈采薇应声,知道先发制人的李景行已经拉起她的手往边上园子去。
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正正经经的手牵手。沈采薇微微有些怔,觉得这仿佛是意料之外又好似是意料之中,犹豫了一下竟也没有立刻就甩开对方。
李景行现下也紧张的很——生怕沈采薇会甩开他的手。他等了一会儿,见边上的沈采薇一直都安安静静的跟着他走着,心中欢喜的很但还是竭力的稳住声调,语声却在不知不觉间软了下去:“你今天很配红色,今天穿得很好看。”他不太敢去看沈采薇的面色,只好装认真的看着前面的路,声音听上去轻的就像是拂过耳边的芦苇穗子。
沈采薇低了头,咬了咬唇,很轻的应了一句:“嗯。”
沈采薇心里清楚:沈三爷和李从渊已经交换了信物,虽然她和李景行两人还未正式定亲但在两家长辈眼里已算是未婚夫妻。所以,沈采薇虽然第一反应是想甩开对方的手,但很快就随他去牵手了——既然这人八成是自己未来的丈夫,与其扮羞涩还不如趁着这时候培养培养感情。
只是哪怕沈采薇理论基础再扎实,说到底她这也是第一回正经谈恋爱,对方还是个情炽真心的少年郎。
手掌贴着手掌,她只觉得自己的掌心微微有些发烫,那一点儿的温度顺着掌心一直流到血液里,血液滚烫灼人得顺着血管流到全身上下,使得心口砰砰的跳着。就连她的面上,这时候也仿佛有霞光照下来,灿若晚霞。
李景行并不知道心上人经过了什么样的心理过程,只是甜蜜蜜的握着心上人的手,乌黑的眸子里仿佛还落了星光。只是他一贯稳重,这时候还克制的端着一张沉静的脸,开口说道:“我和父亲已经有好些年每回京里了,家里祖父祖母想得很。所以,今年过年我就要随父亲回京了。”
沈采薇点了点头,见李景行正垂眼看着自己,仿佛期待着自己说些什么。所以,她只得应了一句:“不过是拜个年而已,又不是不回来。”她又想起件要紧事,便跟着加了一句,“我爹那边之前也来了信。大概,等我结业礼结束之后也要回京去了。”
想起渣爹就觉得心烦,沈采薇垂了眼睑,遮住了眼中复杂的神情。
李景行知道她的身世,多少也明白她的心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开解,只得转开话题道:“认真说起来,京里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他想了想便又道,“我小时候和父亲一起住在京里,总觉得闷得很,总是想着出去玩呢。”
他们两个正好走到了假山边上,边上有石桌石椅。沈采薇索性指了指边上的石桌,拉着李景行坐在石椅上歇一歇。她调皮的眨了眨眼,拖着腮,顾盼神飞。她只是含笑看着人,故意拉长了声音:“你小时候?”
李景行有意逗她高兴,便想着说些自己小时候的趣事来:“我小时候有些顽劣,总是喜欢去我父亲书房捣乱。有一回从书房里头寻了许多画卷出来,一张一张的摊开来看,差点把脚印踩在画上。正好撞上我爹回来,狠狠的揍了我一顿。”
沈采薇也很难想象李景行有这样“人嫌狗厌”的时候,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李景行认真的看着她的笑颜,目光柔和,语声亦是轻轻的:“我爹揍了我之后,才在给我敷药的时候和我说实话:那画上的是我娘。”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如何描述,“其实我那时候也有些看傻了,那么多的画卷,上面全都是一个人,或喜或忧,或悲或欢,一颦一笑,竟是全都记了下来。听家里的下人说:我娘刚过世的时候,我爹不想理我,就喜欢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喝酒,醉了就画画,那些画都是那时候画下来的。”
沈采薇不由得伸手握住了李景行的手,抬起眼去看他——其实李景行和她也挺像的,都是一出生就失母之人。
李景行却对着她微微笑了笑:“没事的。”他的目光十分温柔,仿佛温水一样,温暖的令被目光触及的肌肤不由得紧绷起来,“那天晚上,我爹一边和我说那是什么时候画的一边告诉我娘是什么样子。然后他当着我的面烧了那些画。他说,我娘最喜欢的就是我们,她一定也不希望我们抱着画卷难过。她就活在我们的心上,陪着我们,看着我们。”
李从渊爱许氏,可他爱的是活生生的许氏而不是画卷里的许氏。只有烧去那些画卷,他才能够让自己心里的那个许氏活过来,让他儿子的母亲活过来。他才可以自然而然的和那个心里的她说一些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悄悄话“我早上起来就想起你了”、“为什么儿子长得一点也不像你”......
然后,他才能够叫自己的儿子从生母过世的痛苦中脱身,让他能够毫无心理负担的面对未来。这是一个丈夫和父亲最大的爱心和慈心。
也许,正是许氏的死成就了李从渊,把他从一个持才傲物的才子变成一个知悉人心、明白疾苦的男人。
沈采薇眼睛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好一会儿才垂眸轻声道:“你的母亲要是看到你长成现在这样子,一定要高兴坏了。”
李景行握紧沈采薇伸来的手,轻之又轻的安慰她道:“二娘,天下父母之心皆是一般无二。你的母亲也一定在看着你,陪着你呢。”
沈采薇的眼眶终于有些红了。前世的时候,她生来就是个孤儿,没有父母,没心没肺、自私自利的活到了最后。到了今世,林氏难产离世,渣爹不见人影。她常想:三叔和三婶待我这样好,与亲父母相比也没有差别了,再不能有什么不满足的了。可是,说到底她心里头却依旧会委屈——难不成她就是这样没有父母缘的人吗?
李景行此时轻声说着话,便仿佛是微风细雨替她轻轻的拂去那些旧伤上的尘埃。也许,前世的父母也是真心记挂着要成为孤儿的女儿,也曾看着她、陪着她,期盼着她能一帆风顺、幸福快乐。也许,林氏和沈承宇都曾为女儿而真心期待过,真心欢喜过。
这就已经足够了。爱她的人自会看着她、陪着她,期待她能得到幸福。倘若再因为这已经过去的事而自哀自叹,那就连沈采薇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沈采薇扬唇一笑,眼睛里含着些许泪光,波光流动间笑容明亮灼人:“谢谢你。”她抬眼看着李景行,不知想起了什么坏主意,眨了眨眼,嘴甜的叫了一句,“景行哥哥。”
李景行的脸终于彻底红了——从耳廓直到面颊,烧得通红。
直到他和沈采薇分手,心里都在不住的念叨着:二娘她叫我景行哥哥︿( ̄︶ ̄)︿......
沈采薇就站在后面目送着他离开,见他差点同手同脚被石头绊得跌倒的模样,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的低头笑出声来了。阳光暖融融的照在她的面上,将她浅浅的梨涡盛满了光,面颊宛若明珠生晕。
她低头瞧了眼自己脚上绣着蝴蝶的绣鞋,第一次认真想着:或许,遇上李景行是件好事呢。和他在一起,大约也很好。
沈采薇独自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好一会儿才忽的捂住面颊——完蛋了,她好像、似乎、大概是把颜沉君给忘记了......他不会已经被沈三爷三振出局了吧?
“见色忘友”的沈采薇不由的抽了口气,飞快的提了裙裾,直往院子跑去。
☆、102|
沈采薇跑回去的时候,颜沉君已经走了,只剩下沈三爷一人正悠悠然的倒茶喝茶。
沈三爷抬头看了看沈采薇,便训她道:“怎么这幅样子?大家小姐,一点仪容也没有。”他轻轻的拂了拂茶盖,茶汤橙黄明亮,氤氲的茶香清远浓长,散了开去,缓缓然的抿了口茶,这才出声和边上伺候的人吩咐道,“给二娘倒杯茶来。”
沈采薇行过礼,笑盈盈的凑到他边上坐下,只是嘟着嘴撒娇道:“我想喝三叔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