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已经放下的肩舆上有那么一刻的停顿,我的脚离地大概20厘米,陈福的胳膊离我大概15厘米。片刻后,我把已经伸出去的左腿又收了回来,左手搭在了陈福的小臂上,沉默的走下来。陈福像完成什么使命一般昂首挺胸,拂尘一甩,高声唱道:“皇上回宫!”
随后即见九扇殿门从中间起向两边依次敞开,秩序井然,配合默契,视觉效果极佳。之后便是惯例的,一众殿中当值的宫女内侍鱼贯而出,整齐列队,齐刷刷躬身叩拜,高唱吾皇万岁。头一回见这阵仗时,我被吓出一身鸡皮疙瘩,浑身上下跟过电似得酥|麻,滋味异常酸爽。到今天这阵仗也来来回回经历十几次了,好歹有了些免疫力。我按照一个皇帝应该有的姿态,目不斜视的进殿,脑子里在思考着该怎么度过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然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出现了。
“臣妾叩见皇上。”粉裙藕衫翠帔素簪也不掩其明艳的女子迎面而来,对着我就是盈盈一拜,完美挡在了我回寝宫的必经之路上,阻挠了我的去路。
此女子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角色,她是原身的侧室罗氏,三夫人中的丽妃,如今后宫中唯一夫人品级的后妃(《礼记·昏义》记载:“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与原身自幼相识,感情甚笃,甚至胜过正室皇后,原身对她都是以闺名称呼。
“阿纯,你怎么来了?可是有要事?”我尽可能亲昵的迎上去,表现出原身会有的态度。
“若不是要紧事便不能来找您了吗?”说着,罗纯这姑娘便亲密的靠了过来,一双纤纤玉手摸上了我的胳膊,再极其自然的抱在了怀里。对于这种亲密,如果我是原身,自然不会拒绝,可惜我只是个顶壳子的外来户,可惜了没人的一腔柔情。我稍稍侧身,罗纯的手没了依凭,就这么往下滑,然后被我接到了手中。我是觉得这个姿势比较安全,即不会过于生疏,又避免了肢体大面积接触。
我拉着罗纯的手往殿内走了走:“阿纯自然可以,只是如今不比在皇子府。宫里的规矩严厉,如今阿纯你也是后宫妃子,总要循规蹈矩些,免得落人口实。”我这么一段话,中心思想就是“小姑奶能离我远点吗?”,不过我表达的无比婉转,旁人一看,还真会以为我和罗纯十分恩爱,是在为罗纯着想。但实际上,罗纯才18岁,以我的年纪,我足够做她爸爸了。
我用慈父般和蔼的目光温柔的注视这罗纯:“阿纯又是私自离开甘露殿的吧?没有向皇后报备吗?”
“为什么要向姐姐报备?我又不是要出宫。”罗纯瘪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阿纯听话,朕没有那么多空暇,这宫里能照应你的只有皇后了,你这样不声不响就来紫宸殿,若是被朝中大臣参到朕的面前,朕是该偏袒你还是该罚你?皇后必定同你说过,若无传召,无她的同意,后妃不得擅闯前朝宫殿,妨碍政事。如今情势不同,你也该有个后妃的样子了。”我自认为这一番话是温情又不失严厉,体贴又充满逻辑的,然而眼前的女孩却在明亮的眼眸里酝酿了一泡眼泪。
“……”罗纯一言不发,双眼通红,泪珠盈于眼眸,降落未落,一副天真被伤,倔强遭创的委屈模样。我有点方,这是什么套路?
“阿纯?”
好嘛,这一声试探就捅了马蜂窝了,罗纯立刻眼泪奔涌:“皇上,你变了!你不是阿纯以前认识的样子了!变的让阿纯不认识了!”
蛤?几个意思?难道罗纯看透了我的伪装?瞬间,我汗流浃背。因为罗纯和原主感情好,穿越以来近一个月,我都尽可能减少与罗纯的接触,就是怕被发现异常。难道我还是瞒不过原主亲近的人吗?这一瞬间我思考了很多,大概脸上的表情也是漏洞百出,正当惶惶然时,我听见了罗纯的剖白。
“以前你很让着我的,无论我什么时候想你,都能去找你,你说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不应该生分,即使你是皇子,但你首先是我的丈夫。这些话,你都忘了吗?如今不过是当上了皇帝,你就要弃我于不顾了吗?”罗纯的一双眼睛跟打开了的水龙头似得,眼泪哗啦啦的淌。
半天我才反应过来这小姑奶奶说的是什么,他居然连尊称都不打算喊了,还直接点明皇帝是个负心汉!她是有多自信自己比得过皇权?以及,原身居然还是个柔情似水的撩妹高手。这太让我意外了。宫妃的情商智商,不都是很高的吗?
“罗纯!”我加重了语气,这里可是皇宫,周围的宫女内侍虽然都尽可能缩着脖子降低存在感,但我还真能当他们不存在吗?罗纯这姑娘不知道是真心大还是真单纯,但连这种私房话都敢不看场合往外秃噜,大概是真蠢吧。
罗纯被我这一声吼给镇住了,抹眼泪的动作都僵住了:“你现在情绪太过激动,回甘露殿休息吧,陈福,送丽妃回宫。”我摆出冷脸,完美演绎了一个虽被冒犯,但仍隐忍宽宏的帝王形象。
忠实的仆人陈福刚要跳出来领命,罗纯就又出幺蛾子了。她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然后就姿势优美的晕过去了。对的,晕过去了!只见她带过来的宫侍一阵兵荒马乱,然后其中一个扑通跪倒在我面前,满面泪痕的请求:“陛下!娘娘他不行了,求陛下请来太医替娘娘看看吧!”跟人要死了一样。
我说这叫什么事啊?
紫宸殿前殿是办公区,后殿就是生活区,未免麻烦,罗纯晕倒后直接被送到后殿我的寝宫安置了。发须皆白的老太医颠儿颠的被强壮的内侍抬着带上来,匆匆忙忙给还闭着眼睛的罗纯诊脉。眼前这些个太监宫女都忙的热火朝天,分工合理,井然有序,我只好静立一旁,做个存在感极强的布景板。没人来打扰我,也没人敢打扰我,于是我看见了有趣的事情。
那太医据说职业生涯和张丞相一样长,从太上皇时期就在太医署做医监(唐代太医署品阶:令二人,从七品下。丞二人,医监四人,并从八品下。医正八人,从九品下。),如今已经是太医令了。我就见他眉毛胡子几乎混为一体的脸上,那双细缝般的眼睛先是毫无波澜,随后突的瞪大,然后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随后又过度到欣喜。表情十分丰富,情绪相当丰富。再之后就轮到我的戏份了。
老太医起身正对我鞠了个九十度的躬,用一副老臣真为皇上高兴的语气说:“陛下,丽妃娘娘已有梦兰之征,此次突然昏扑,大抵是有孕在身,忽受刺激,但索性并无大碍,稍加调养,便能母子俱安。”
等等?老太医是说,罗纯这小姑娘,有孕了?
“恭贺陛下,喜获龙嗣!”这是陈福,又是一个比我本人还了解状况的。在陈福的带领下,整个殿内的宫人都整齐划一,发自内心的同我道喜,喊声震天。
这时候,床榻上的罗纯悠悠转醒,时机非常巧妙,她虚弱的问:“我,我这是怎么了?”
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宫女喜不自胜的模样:“娘娘您终于醒了!您怀了龙子呢!”
“什么?我有孕了?”罗纯睁大了眼睛,来了精神。
“千真万确!您一晕倒,皇上就将您带到寝宫,还请来了陆太医给您看诊,陆太医给您诊出了喜脉呢!”宫女三言两语解释了一番,这话可有技巧透了,连我这个亲历者都觉得暧昧不明。
可不,罗纯的视线立即粘在了我身上,爱意深深,情意浓浓:“皇上……”这以声轻唤可谓是柔肠百转,温婉动人。我的头皮一麻,觉得场面有些不受控制。
“皇后娘娘到!”属于内侍的尖锐嗓音划破了空气中的尴尬,将我从不可言说的微妙气氛中拯救,可随即又把我推向了暗流涌动的深渊。
“听闻丽妃在皇上这里,臣妾担心又惹出什么乱子,特来带她回后宫,不请自来,皇上莫怪。”利落的声音结了个尾,这声音的主人才将将越过镂雕的屏风,露出低调华丽的身姿。枣红裙杏黄帔,高盘髻簪金凤,行动间宽袍翻涌大气浑脱,峨眉螓首,云髻花钿,较之柔弱温软的罗纯,更显端庄大气。我被这样的女子糊了一脸气场。虽然与皇后见面不多,但每一次都印象深刻,深感男性自尊受挫。我很能理解原身比起原配更宠爱罗纯的动机。这样的皇后娶过来,不是用来宠的,是用来自惭形秽的。对了,皇后的闺明也有别与寻常女子的似水柔情,她叫石锵,坚如顽石性自铿锵。
“皇后。”比起好糊弄的罗纯,面对石锵为拘谨了很多。
“臣妾见过皇上,”礼仪上石锵倒是做到很完美,“皇上,纯儿妹妹打搅多时了,臣妾这就带她走。”干错利落的石锵干脆利落的直奔主题。
“皇上!臣妾不走!臣妾身体不适,怎么经得住奔波呢?”罗纯非常抵触石锵。
“皇后娘娘,就算丽妃娘娘有错,奴婢斗胆,请皇后娘娘看在丽妃娘娘刚查出有孕的份上,网开一面吧!”在罗纯面前很是说的上话的宫女一把跪在皇后面前,都快要声泪俱下了,好似皇后是个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宫女这话一说,场面都寂静了下来,我在一旁乖乖作壁上观,看见皇后的眼神在殿内转了一圈,对上了我的眼睛,我这心里咯噔一下。
石锵看着我的眼睛说:“哦?看来有人先我一步啊。臣妾本打算冬至朝贺日再公布喜讯,好锦上添花,可纯儿妹妹已然珠玉在前,臣妾有孕一事,怕也入不了陛下的眼吧?”
目瞪口呆。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宫殿名字、职能,以及文中服饰样式均照搬唐代。
第3章 零零叁
一日之内,后宫接连爆出妃嫔有孕的消息。然后消息像长了腿还插上翅膀一样,传遍了皇城内外,重臣也好小吏也罢,有关系的没关系都乐于传上一嘴,突然就好像普天同庆一般,身边的人都喜气洋洋的。至于我,就是那个强撑着神经游离在戏剧之外的穿帮演员。
丽妃罗纯在我小心安抚后被送回了甘露殿安心养胎,皇后石锵也主动回了她的清宁宫,不过临走之前的眼神让我心惊胆战。贵重的赏赐流水般往两宫送,后宫六局(类似内务府)也运作起来,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为即将到来的皇子/皇女提前做好充分的准备。一切都不必我费心。
话是这么说,但认真讲起来我哪里有费心的立场?毕竟不是我和她们的孩子。但转念一想,女子怀胎十月,产后恢复再坐个双月子,我起码有一年的缓冲,不必实质性接触这些女子,算上之前有吧选秀的事给推掉了,我只要在这一年之内,找出正当理由,便能完美逃避某些尴尬的问题!并且连子嗣问题都完美解决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顺道一提,原身家庭人口单纯,只有一正室一侧室,男女关系正经的简直不像一个皇子,十分之难得。
夜幕西垂,兵荒马乱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已是就寝时间,我却难以入眠。
快一个月了,从睁开眼发现世界不对到现在,我一面竭力维持着表象的寻常,一面惶惶不可终日。我已经明显感觉到个人精力就要达到极限。说是说要沉着冷静,要既来之则安之,要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但真能做到的人,大概是心真大演技真奥斯卡吧。
原主也叫岳建业,但建业是他的字,其名是礼,岳礼。往上数,他还应该有仁、义两个哥哥,可惜皇长子岳仁在先帝还未登基时就夭折了,等到先帝登基了,先太后终于又怀上了一子,就是岳义。先太后生皇次子时难产去世,这个好不容易生下来的皇子也没熬过百天。这事对先帝打击很大,时隔两年,才再立皇后。在发妻丧到继妻进门期间,一个存在感并不强烈的皇子诞生了,就是原身,岳礼。
岳礼的母妃沈氏是个不打眼的婕妤,家族也不显赫,但轮到她侍寝时刚好走运,九个月后岳礼就出生了。但是岳礼的身份在当时讲是极其尴尬的。明明不是嫡出,却在哥哥们都死了的情况下顺位成了长子,还好死不死,他娘是在皇次子临近夭折之际,被诊出有孕。先皇对他还能好吗?紧跟着,继皇后风风火火的到岗了,岳礼母子两更是谨小慎微,生怕触了贵人霉头。后来,继皇后的儿子终于出生了,母子两的日子才算好一些。但好日子没过几年,沈婕妤就过逝了。
原身好好一个皇子,就过上了几年爹不疼娘没了了小白菜生活,养成了一副胆小怕事沉默寡言的性格。直到16岁,先帝大概是突然记起了自己还有一个快成年的儿子,神来一笔给原身指了个婚体现关爱,就是现在的皇后石锵。石锵的家族也不多势大,只是本本分分的武官之家,石锵的父亲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游击将军。这桩婚事皇帝作保,没谁有怨言,毕竟也是嫁给皇子,就算这个皇子再不起眼,也是高攀。石家很平静的接受了婚事,但谁想到过几年就捡了个漏呢?还是个大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