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记耳光落了下来,砸在和刚才一模一样的位置,向小园的耳畔又剧烈地嗡了一声,整个人像是一片轻飘飘的纸张,从床榻上飘了下来。
“季三昧,季三昧!……什么事情就只知道季三昧!向小园,我问你,你的心里只有季三昧对吗?”何自足的声音里没有哭腔,只有斩钉截铁的狠厉。
向小园被打傻了,他刚想张开口辩解就扯痛了伤处,他嘶了一声,艰难地从肿胀的口腔里发出申辩:“我没有……”
何自足冷笑了一声,抓住向小园被打散的头发,提到半空中,又是一个决绝的巴掌。
声音响脆,可向小园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耳鸣声淹没了很多东西,何自足的喘息声,以及周围近侍小妖们的窃窃私语声,向小园的半边脸肿得可怕,但伴随着潮水一样的耳鸣,还有另一种奇异的可怕预感缠绕上了他的心头。
不对,何自足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挣扎着爬起身来,含糊着问:“……何自足,你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第四记耳光。
向小园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要死了,他趴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浑身冰冷,太阳穴上绷起的青筋抽搐着,血丝混合着唾液从他唇边晶莹地垂挂下来。
他听到何自足冷声道:“你不是说只要我忍不了就可以滚吗?我告诉你,我忍不了了,我滚。我受够你了,向小园。”
向小园的眼睛肿了起来,他拼死咽下堆溢到喉咙口的血,可仍然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道脚步声旋身,沓沓地远去了,向小园坐在地上,呆愣地颤抖着唇。
“……他怎么了?”向小园反复问着侍奉他的小妖,“他怎么了啊?”
小妖咬牙,权当没有看到何自足衣襟上的血和斩落的右臂,虚声道:“我不知道……”
“废物!”
向小园也不知道打哪里来的力气,将那小妖一把掀开,胡乱地在床边摸了许久,直到小妖把碰落在地的手杖塞回到他手中,他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追去。
洞府外,天光初亮,一抹橙红色的晨曦光芒在天际散射开来,云海款款袅袅地做了山的腰带,缠绵地和山融在一处。
而何自足此时已经收敛了所有的妖气,坐在洞府门口的榆树之下,头靠在树干上,仰头看着悬在头顶上的苍绿,眸光散乱。
他喃喃自语:“他那么讨厌我……我骂了他又打了他,他应该恨死我了……”
说罢,他笑了起来,因为死亡逼近而浮肿起来的脸颊强行挤出的笑容,看上去滑稽至极。
在他身边围绕着四个黑影,三哥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自苦下去,声音微颤着说:“那是我们打的,不是你打的。……我们几个早就想教训他一顿了。”
“你们下好重的手……”
“他活该!”
何自足笑累了,他阖上眼睛,身体蜷紧了趴伏在榆树下,喃喃道:“……恨死我吧,小园。”
……恨死我,就不会追究我去哪里了。
可是话音刚落,何自足就听到了一阵慌乱的手杖叩击声由远及近地响起,他的耳朵贴在泥土上,手杖敲击的声音直接撞入了他的耳膜,震耳欲聋。
向小园踉跄着追到了洞府门口,他紧抓着何自足雕给他的手杖,放开嗓音,朝着何自足可能离去的方向大喊:“你去哪儿?!”
没有人回应他,躺在榆树下的何自足颤抖着举起一根手指,示意他的几个兄长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何自足!”向小园的腿有些软了,那些他以为早就记不得了的事情疯狂在他脑中涌现,没有颜色,没有形影,但却刻骨铭心。
何自足对他来说,只是一道比较特殊的声音,以及一片滚烫到有些叫人腻烦的体温,但是向小园又恍恍惚惚地意识到,倘若自己放了何自足走,恐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听到他的声音,不会再抱住那片温暖了。
他把手掌攥出了汗水来:“何自足?”
回应他的是一阵阵空寥的山风。
向小园浑身发软,歪歪斜斜地靠在了洞府门口,那里贴着何自足去年过年时模仿着人世间的习俗贴的春联。
然而他呼唤的人,距离他不过十数尺远。
“你滚吧!你爱滚多远滚多远!”在极度的疲累过后,向小园无端地愤怒起来,“别以为我没了你就成了废物,我——”
他猛地哽咽住了。
而就在这一个瞬间,不远处痴痴望着他的一道目光熄灭了下去。
何自足死在了榆树下,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别以为我没了你就成了废物”。
……真好。
向小园喘息了两声,手中的手杖哐啷一声坠落在地。
他双手护住脑袋,却压抑不住脑内呼啸而来的低喃声,他在原地徒劳地转了好几圈,眸内蓄起了一汪泪水。
他含着眼泪轻声唤:“何自足……”
一股可怕的力量攫紧了他的气道,叫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最后残存的意识叫他伸手抓紧了那春联的一角,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撕扯声,他和春联一起滚落在地。
他丧失了意识,直到三日后方才苏醒。
他面朝上躺了将近两个时辰,那个常年侍奉着他的小妖才发现他醒了。
“主上?您要不要喝水?”
翕动着焦渴的嘴唇,向小园问道:“人呢?怎么这么静?”
“都散了。”小妖极谨慎地进行措辞,“……妖主他走了,大家也都散了,就剩下三两个人了……”
“都散了吧。”向小园失神地注视着眼前的一片黑暗。
树倒猢狲散,自古之理。
谁都知道何自足死了,但近侍的小妖哪里忍心告诉卧病的向小园,他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问:“我们都走了,主上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