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却没有直接应声,只是垂下眼,轻轻的道:“儿臣先走了,母妃也早些休息吧。”说着,他长袖一摆,径自起身出去了。
谢贵妃咬牙切齿的盯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只觉得是咬牙切齿的恨:“……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逆子!”横说竖说都不动,简直是天生来气她的!
倒是边上的大宫女曲扇劝了一句:“娘娘也莫要灰心,奴婢瞧六皇子大约也是信了。现今三公主才去,他心里正难过呢,难免面上露出一点来。”
谢贵妃抬眼看了看了曲扇一眼,淡淡的道:“信什么?原本便是楚王与吴王下的手,信不信这都是事实。”
曲扇连忙垂首,只觉得脊背上冷飕飕的,不由自主的冒了一身的冷汗——她是知道谢贵妃先前悄悄派人去找三公主的事情的,后来年宴上又出了这么一桩事,不由得她不多想。只是,当着谢贵妃的面,曲扇还是暗暗的打了个寒噤,低声道:“是奴婢失言了,此事原本便是楚王与吴王下的手。”
谢贵妃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扫了她一眼,那一眼里眸光如刀。只是她的语调仍旧是恍若无意的,轻轻淡淡的开口:“你也是我身边伺候惯了的老人了,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你大约知道。”她顿了顿,又加一句,“有些事情,该忘了的,那便忘了好了……”
曲扇面上沉静,点了点头,手心湿漉漉的:“娘娘教训的是,奴婢都知道了。”等她服侍着谢贵妃休息之后这才起身出去,不由咬了咬唇:她是谢贵妃身边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到万不得已,自是不会把事情说出去的。可,可就怕谢贵妃真就起了灭口的想法——连亲生女儿都能下手的人,哪里又有什么良心或是旧情可言?
曲扇站在廊下好一会儿,徘徊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不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还是得留一手日后保命的。倘日后谢贵妃不仁,那她也只好不讲义气了。
而此时,萧明钰却站在皇帝榻前,轻声道:“太子所犯之事,若论国法,实是难容,确也不堪东宫之位。只是,”他顿了顿,缓缓的言语道,“说到底,这也是我们萧家的家事,还望父皇能看在母后的面上,法外容情,慈悲为怀。”
皇帝的目光犹如电光一般的在萧明钰面上掠过,忽而嗤笑了一声,冷淡又讥诮:“若非是看在皇后的面上,他做的那些事,早就该,咳咳咳……” 他说到一半,怒气勾动心火,不由自主的咳嗽起来。
边上的郑娥连忙从宫人手里接过药茶递到皇帝嘴边,柔声道:“父皇,您喝口茶,润润喉。”等皇帝接了茶,她又忍不住轻声嗔了一句道,“这不是正说话嘛,您又不好多动气的,怎地动不动就和四郎生气?”
皇帝手里正端着茶呢,闻言差点没呛到,不免戳了戳郑娥的额角,有些吃味:“你这丫头,如今怎么就这么偏心,明明就是四郎惹朕生气。你倒好,倒是朕的不是了……”
郑娥眨了眨眼睛,凑到皇帝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
皇帝被她逗得微微扬唇,面上的厉色似乎也渐渐散去了。
郑娥见皇帝此时心情正好,便拉了拉皇帝的胳膊,脆生生的道:“对了,父皇,东宫都围了一个月了,内外不通的。康乐年纪还小,经了那些事,实在是叫人担心。我和四郎也不放心,您看:能不能让我们去东宫瞧瞧?实在不行,让我先把康乐接出来——她还是孩子呢……”
“莫要胡说!”皇帝轻轻拍了拍郑娥的手背,语声不急不缓,不透半分的喜怒,“都是做王妃的人了,怎地说话还和孩子似的?孩子再小,也得跟在父母身边才行,哪有去叔叔婶婶家的?”
“可……”郑娥正要争辩一二,却见着边上的萧明钰微微摇了摇头,只好咬着唇没再说下去。
皇帝多少也瞧见了他们的小动作,不免失笑,随即又叹了一口气:“罢了,也都快一个多月了,你们要去东宫看看,也行吧……”他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心头对长子的一点不忍,可如今主意已定,到底还是强自狠下心来加了一句,“顺便把御史给朕的那些折子一起带过去——让他自己上道折子,也算是朕看在皇后面上,最后给他留的颜面吧。”
言下之意,是要太子自请辞位。
萧明钰这下还真觉得棘手了——这事本来就是奉皇帝的意思去办,自然没什么好说的。可以后要是掀出来,难免要有人背地里说萧明钰不顾手足之情,逼迫太子让位的……
只是,皇帝既然这般说了,萧明钰也不好推迟,便直接道:“儿臣遵旨。”
“行了,让黄顺带你们去东宫吧。朕也要躺一会儿……”皇帝看着有些不耐,挥了挥手便道,“去吧去吧,朕也要歇息了。”
萧明钰拉起正在榻边的郑娥,一起垂首礼了礼,起身就要离开。
还未等他们跨出门槛,便听到皇帝极轻的声音:“等等……”里头静了一瞬,只能听到皇帝轻轻的咳嗽声,随即才等到皇帝的后半句话,“荣贵,你替朕把这本《管子》拿给萧明钰。他们太傅一贯只教四书和五经,只是平日也该瞧瞧其他的。多看,多想,多做事,这样才好。”
萧明钰连忙回头却看,果是见着荣贵手里捧着一本书往门边来。
那本《管子》显然还挺新,应是皇帝病中这几日才翻看的,萧明钰伸手略翻了翻,倒是见着其中有一句是:“然而,天不为一物在其时,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天行其所行而万物被其利,圣人亦行其所行而百姓被其利。是故万物均、既夸众百姓平矣。”
这句话可以这么解释:“‘然而,天不会由于某一种物的需求而错行它的节令,明君圣人也不因为某一个人的需要而错行它的法度。天按照它的规律运行,万物就自然得到它的好处;圣人也按照他的法度行事,百姓就自然得到他的好处。因此,万物平衡,百姓也安定了’。”
正所谓,“明君圣人亦不为一人枉其法”。
这是皇帝把太子的事情解释给他听,还是告诫他?又或者,仅仅是他想多了?是要看这本书其他的地方?
萧明钰心中思绪千转,面上还是十分恭敬的谢了皇帝的赐书,口上道:“多谢父皇,儿臣一定细读深思。”
皇帝靠坐在榻上,定定的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让他退下,再没有说什么。
一直等到上了车驾,萧明钰仍旧是在翻那本《管子》,一共八十五篇,里头道、儒、名、法、兵、阴阳等等得思想都有涉及,实在不知,皇帝要寄在书中的是什么话。
倒是郑娥见他捧着一本书眉心紧蹙,忍不住问了一句:“是不是我先前说错话,叫你为难了?”
萧明钰回过神来,连忙伸手揽住人,笑应道:“没有的事,无论父皇怎么想的,太子倒是我嫡亲的兄长,这时候旁人避讳不敢去看,可我还是得去看看才好。再说了,就像你说得,康乐到底年纪还小,我也不放心呢。”
郑娥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垂头道:“下回再有什么,我一定先和你说了才好。”
萧明钰见她模样可爱,实在忍不住,垂头在她额上轻轻吻了吻,笑起来:“没事,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好了……”他语声把头抵在郑娥的肩窝,温热的鼻息轻轻的拂动郑娥的发丝,蹭着德她脖颈微微有些痒。
萧明钰说话时语调十分柔和,一字一句的:“我还记得第一回 ,你见皇祖母的时候还当场哭了呢——从你小时候起,父皇便宠着你,叫你喜欢做什么便能做什么。没道理叫你嫁了我后还得替我操心,学着谨言慎行。”他很认真,很认真的道,“我这样努力,也不过是希望你能一辈子做自己——做你想要做的事,说你想说的话,一辈子不必看人眼色,活得快快乐乐,开开心心。”
郑娥不知怎的觉得眼睛有些酸酸的,连忙掩饰一般的撇开头,小声道:“就知道你嘴甜,就会说话哄人!”
“只哄你啊!”他抱着郑娥花瓣一般娇嫩的脸蛋,先亲亲她的面颊,再亲亲她微红的眼睑,最后很轻很轻的碰了碰她的唇,“你尝尝,甜不甜?”
郑娥被他这无赖模样逗得一笑,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忍不住靠在他怀里笑得打颤。等笑过了,她又忍不住伸手抓了萧明钰肩头滑落下来的一缕乌发在手上卷了卷,小声道:“四哥哥,你真好……”
萧明钰凑过去又吻了吻她,低声陪着她一起说这没头没尾的情话:“哪里好?”
“哪里都好,”郑娥靠在他怀里,伸手搂着他的脖颈,抬起那双黑亮的水眸与他对视着,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丰润的颊边梨涡浅浅,语声喃喃,像是自语又仿佛是告白,“我好喜欢你……”
萧明钰看着她那红唇吐出那五个字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忽然充斥在耳边,急促又热烈,身上的血液似乎都要跟着沸腾起来。他一时间亦是不知该如何应答,垂头用力咬住郑娥的下唇,含着抿了抿,舌尖轻轻勾勒着那秀美的唇线,然后慢条斯理的加深那个吻……
直到怀中人气息急促,面颊泛红,萧明钰方才稍稍松开手,笑着与她道:“要不然,叫声‘夫君’听听?”
郑娥握着粉拳轻轻敲了敲他的胸口,不由得眨了眨眼睛,她眼中还有没散开的水雾,看人时雾蒙蒙的,仿佛隔了一层烟雨的江南春水。
郑娥羞得面上都红了,红晕如霞,美得犹如滴露玫瑰。她咬着唇犹豫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的趴到萧明钰的耳边,细声和他道:“等,等迟点吧……”她羞得很,最后几个字差点咬在嘴里没说出来,“等晚上那时候,我再……”
要不是在去东宫的马车上,萧明钰真想抱着来一回。
然而,纵是心潮澎湃,心里头又千百个没用过的姿势等着他,他此时也只能强自忍着。萧明钰深深吸了一口气,真不知道这是折磨自己呢,还是折磨自己。他把郑娥整个儿搂在怀里,轻轻的抚了抚她的脊背,忍不住隔着车窗催了一句:“怎么还没到?”
外头的车夫被萧明钰那明显带了愠怒的声音催的一激灵,差点没握紧手中的马鞭,连忙应道:‘殿下莫急,马上就到东宫了。”
果真,不一会儿便听到勒马声,马蹄跟着一顿,马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萧明钰不必人说,径自掀开车帘看了一眼,然后便伸手扶着郑娥一起下了马车。
东宫左右早已被围得严严实实,好在有黄顺陪着他们一起来,传了皇帝的口谕,那些羽林军便让开路来,打开殿门迎了萧明钰和郑娥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