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谦外貌平平,唐宝如的好相貌其实全是托了娘亲的福,他唯一有个好处便是有根和别人不一样的舌头,分外灵敏,什么菜他略尝尝,就能猜出用了什么配料,火候如何。他少年家贫,早早就出来去酒楼帮工补贴家里,却靠着这一根灵敏之极的舌头和极好的记心,偷学了大师傅们的绝招,又因为他特别肯吃苦,伶俐肯干,年纪渐长,也自己摸索出了几样拿手菜,渐渐成了些气候,却被别人嫉恨,排挤了出来,又因那几个大厨都是同乡,有些势力,排挤得一条街上有些名的饭馆都不敢请他,便自出来从夜市卖馄饨,因着勤劳肯干,得了旁边卖水果的老刘的青眼,将女儿嫁给了他,刘氏陪着唐谦从夜市卖馄饨开始一步一步攒下身家,终于开了自己的小饭馆,渐渐身家涨起来,偏偏子女上缘分薄,膝下只得一女,老唐念着刘氏少年陪他吃过苦的情分,虽然家境算得上宽裕,却也从未提过一纳妾的话,只是依着刘氏,说招婿便招婿,从无违逆。
没想到临到老了自己这个女儿却不争气,若是将来和许宁和离……唐宝如心里又虚了几分,少不得极力讨老父的欢心。
好不容易到了年初二,虽然舍不得女儿,两老还是以看顾店里生意赶着小俩口回西雁山那儿,其实唐宝如知道父亲是害怕自己被过了病气,含着泪和许宁上了车回去了,还带了一车子的才做好的血肠板鸭等食物。
从初一起,慈恩寺就香火不绝,香客络绎不绝,唐宝如和许宁下了车,便看到自家香铺子前买香的人络绎不绝,掌柜的看到东家终于回来都要泪流满面了,毕竟这些香都是他手制的,有敬佛用的,有念书用的,有供琴用的,有熏衣用的,种种香用途不一,伙计们虽然强记了些,却到底不如许宁自己说得更详细周到,雅妙横生,过年是香铺子生意最好的时候,铺子里远一些的伙计主家体恤让他们回去了,剩下的伙计一个人当几个人用,忙得团团转,虽说这时候的工钱也分外丰厚,到底也是压力巨大。
好不容易处理完前头的事,宝如看着外头上香的人,却也动了兴头,让小荷备下香明晨也去念恩寺拜拜佛,匪夷所思的重生回来后,她忽然对这神佛也起了敬畏之心,小荷却不敢擅专,去禀报了许宁,许宁心下明白,只让她备好,第二日宝如上车才发现原来许宁也跟着一同去。
她也没说什么,只进了山门拜过神佛烧了香后,看着签筒犹豫了一下,转过脸问许宁:“你不求个签问问?”
许宁一路都十分淡然:“问什么?”
唐宝如轻声问他:“咱们这么一遭儿……也不知是造化还是……问问前程也好……”
许宁笑一笑:“世人心中有事不明,不能自决,才求神问佛以示前途,我知我所求为何,何必要问?”
唐宝如知他一贯心志甚坚,自己又踌躇了一会儿,本想问个姻缘,自己和许宁这一世迟早要分,也不知自己命中是否还有姻缘之分,然而许宁在一旁,她又不好问,也罢,重生一回,她也不能太贪心,只求个父母安泰便好。
上完香出来少不得寺院后山逛逛,只看到香客们来往如织,香烟缭绕,有人挑着吃食在卖,却无非是些干巴巴的炊饼、粽子之类,不由又触动了她与母亲说的那事,下了山果然又找了个伙计给母亲递了口信,让她趁着现下过节人多,早日将那事办了。
刘氏本就是个雷厉风行的爽利性子,二话不说很快便说动了唐远,每日唐远先去母亲那儿拿了货便过来这边兜售,而一日内的午饭晚饭,则在这边店面和伙计们一块儿吃,每日清点货钱都由宝如这边清点,然后给唐远结算工钱,就是说只要做一日便有一日的钱。
唐远不是个呆子,自然知道这是他们家特意照拂他,母亲快要临盘,家里弟弟妹妹也都嗷嗷待哺,他丝毫不推脱,全都应了。宝如上下打量了下,看他一张脸洗干净了还是挺俊的,就是长得瘦小了些,她拿了身自己临时改出来的小袄给他穿上,又给他换了双鞋子,道:“山上风冷,这衣服以后慢慢从你工钱扣,只别冻病了倒要贴钱请大夫。”一边又和他当面点过了货,今儿是头一遭,刘氏那边显然也花了大力气,刚炒出来的南瓜子,粒粒大而饱满,还带着一层盐粒,香得很,用干荷叶包成了一个一个小包,每包两个大钱,又有些蜜饯干果之类的小吃食,宝如想他一早过来,想必连早餐都没吃,便从厨房里拿了两个烤山薯过来,一个剥了给他吃,另外一个掰开放在篮子上,透出了香味来,专为招徕客人,又教他如何吆喝,看他吃了山薯,才打发他出去了。
碰巧遇上过年烧香的香客多,这一日才过了午时,唐远便已回来,宝如清点了下,发现居然得了几百钱,唐远吸着冻出来的鼻涕道:“香客们大方得紧,都不够卖,回头客多,都说婶婆炒的瓜子香又好吃,明儿要再多一些才好。”
宝如算了算,给了唐远五十钱,道:“不必贪多,篮子太大货太多招人眼会被人嫉恨,也莫要进庙里讨和尚的嫌,不然别人看了眼红,这门生意做不长久。”
唐远点头道:“都按你交代的做了,只在山外头游玩的人里头兜售,并没有去和别人抢生意的,且都在人多的地方,怕被地痞给盯上。”
宝如点头,又教他:“每个时辰回来交一次钱补货,宁可勤跑些,不要带太多的货和钱在身上,若是遇上泼皮无赖,便给他看钱,都给他,莫要一文不拔舍不得,机灵些,只莫要惹得别人连货都拿了。”
唐远点头,他在市井中混,自然是见识过泼皮无赖们的本事,不过这个婶婶看着面嫩成这样,如何对这些道道如此熟悉,竟像是也在市井中打过滚吃过亏一般,他看了眼宝如那犹如刚剥壳鸡蛋的脸蛋,又打消了这些揣测,想着定是许相公教的,都说三叔公家的这个赘婿能干之极,果然有些不寻常。
唐远走后,宝如想了想,还是去找了许宁。
许宁却不在前头店铺,说是在后院里制香,她穿过小楼,果然看到后头有一进青石小院,才走进便已闻到了扑鼻的香味,正是许宁制香用的院子,里头几间房间,看着一间上头匾额题着“静中成友”,宝如猜应当是赏香用的静室,另外一侧两间房,一间门上匾额上题着“尘里偷闲”,看门窗紧闭,想是和香用的暗室,又一间则门上题着“久藏不朽”,想必当是藏香储料用的香库,前世在相府许宁也有这么一间制香用的院子,比这大多了,制香玩香算是许宁难得的雅癖了,毕竟他这人清心寡欲,琴棋书画都不过是为了前程,唯有制香,算是他真心喜好。不过他制香的院子一贯不喜人进出,便是伺候的奴仆,也必要沐浴后身上一丝异味都无才可进入,她当时对他这种文人的狷介有些不满,所以也极少踏足。
她走进静室,屋里不过一几一席,陈设极简,仅墙上悬着许宁亲书的“何须楚客纫秋佩,坐卧经行向此中”。屋里没有点炭炉,冷飕飕的,她却仿佛步入了春天的花园中,因为她闻到了扑面袭人而来的弥漫花香,正如温暖春阳下百花盛开,似有月季蔷薇,又仿佛是丁香紫藤,氤氲满室,她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是什么香?”
许宁一身青袍,正襟跪坐在蒲团上,手里还捏着香刀,面前的几上有一香炉,上头袅袅升起青烟,凝而不散,他凝视着那香烟,似有款款深情:“花气无边熏欲醉,这香名‘沐花’”
宝如抽了抽嘴角,干脆利落地掀了裙子坐到了许宁对面道:“不错,这香冬天应该好卖——你在这边开铺子,应该认识这边的地头蛇吧?”
许宁放了片香刀去看宝如,看她姿态随意,全无礼仪,一张粉脸上隐隐有挑衅之色,心知她就是故意说些大俗话来杀风景,前世他却对她这些俗不可耐的举止十分介意,如今心里却生不起气来,他心里暗自想着,从前看朝中那些暮年宿儒,明明已力不从心,偏喜欢纳十五六的年轻美婢放在身边,他从前还嘲笑过他们梨花压海棠,他们却笑称:“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老了你就知道了,看着年轻鲜嫩的女孩儿在跟前,哪怕是一颦一笑,嗔怒嬉笑,都美得不可逼视——正是青春之美。”
自己不过才转世重生三年,恍如隔世,难道经历过一次生死,心态已老了?
☆、不复从前
许宁心里揣摩着这高深的生死之思,面上却不动声色:“这边一片儿大部分都划给念恩寺的供奉了,因才建起,为着朝廷的体面,官府曾经狠申饬过一番地保乡绅们,小偷小摸是有的,明面儿上的抢劫什么的,却是没有的。”
唐宝如一颗心落了下来:“那就好。”本来还想央许宁出面请人去说个情,如今这样唐远每日兜售应该是没什么危险的,顶多损失点小财……那正好不用求他了,没想到当时自己只是看着这边香火盛游人多,却歪打正着选了个最合适的地方,她没继续说什么,问了两句许宁晚上吃什么假装这才是自己来的目的,便又走了回去……当然不会自己动手,吩咐一声前头厨房而已。
许宁嘴角含笑看她又急匆匆地走了,却不去揭穿她那点小心思,他如今对自己的心思倒是越发好奇起来……他本以为他回来对尚垂髫之龄的唐宝如着意调’教,教她读书写字,怜之宠之,是为了弥补前世的遗憾,享受将唐宝如按自己的想法慢慢养成的美好,那个娇嫩美好,会□□添香夜读,能和他对上一两句诗句,品评字画的佳人也确实唾手可得了……没想到事与愿违,未来那个性情刚强不讨喜又早已长成难以纠正的唐宝如回来了,他之前也的确感觉到了计划被强行中断的不悦和遗憾。
可是这些天,这个活泼生动心计百出的唐宝如,虽然仍和从前一样与他势同水火,情趣爱好犹如天渊之别,他却没有和从前一样和她两看相厌,是他没有参与的那三年改变了她,还是生死之间改变了自己,又或者是两者都有?
这真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许宁盯着缓缓散开的青烟,嘀咕:“心肠非故时,更觉日月驶。”
制香后许宁出来到了前边店里想要交代店家一些事,一眼却看到唐宝如在柜台后头和刘掌柜指着一个本子,一边拨算盘一边在说着什么,唐宝如身上一点妆饰都无,仅用张青帕包着乌油油的头发,眉目如画,耳边一点银丁香,那天然的粉颊玉颈在夕阳中分外动人,引得进店的人都忍不住偷眼看她。
许宁的脸登时就沉了下来,走过去问道:“什么事?”
刘掌柜抬了头连忙赔笑道:“东家娘子说有些账算不太平,正请教老夫。”
唐宝如抿了抿嘴,有些被许宁撞破的窘迫,她今日回来算卖小吃的本钱,却发现除掉了给唐远的工钱,本钱,似乎算得不太对,她原并不长于算账,前世她拿着和离后得的钱堵着一口气在京城盘了个食肆开,以为靠着自己做饭的本事,怎么也能活出个样子,结果自己盘帐不行,只能后厨掌勺,请了个掌柜的先生在前头招呼客人,却怎么都不太赚,明明每日客人不少,食材为了节约成本已是自己亲身去买的,连豆腐都是自己起早贪黑的做,仍是不赚。时间长了也觉得不对,她不过是靠着父亲教的那一点算账的功夫,账本哪里看得出问题,明知道是被掌柜的糊弄了,却拿不出证据,一个妇人家也不敢随意得罪人。如今重来,她想着能多学一些便一些,从前做相府夫人,学的那些什么插花沏茶附庸风雅的东西,有什么用?别人看不起你还是看不起你,倒不如学些实实在在安身立命的技能。
许宁脸上淡淡的:“前头忙着呢,不要劳烦掌柜,这点子帐给我看看便好了。”
刘掌柜平日里看东家对这新娘子那叫一个如珍似宝,绝不肯让人看了一眼去,哪里不知道东家如今这一脸阴沉是为了啥,心里暗暗叫苦,连忙道:“那是,许相公账上那是一把好手,连算盘都不用打,帐一看就懂的,正该如此。”
许宁捏了那本账本,抬了抬下巴道:“到后院去吧,我替你看看。”
宝如咬了咬唇心想着谁怕谁——和离前,能学多少是多少……她是知道许宁算学极好的,不需要算盘只凭心算便能算出大部分的帐,先生并没有教,他大部分靠的是自学和天分。之前不肯问他也是怕他觉察自己的小心思,况且心中也有些羞耻,前世每次自己管家算不清楚帐,硬着头皮问他,他总是先讥讽几句,然后一边教她一边满脸不耐烦,后来她越来越不愿意求他,干脆直接买了个会算帐的丫头来伺候,后来出去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不是不后悔当初应该怎么也要学会这算账的本事的。
如今反正撞破,也无所谓了,她跟着许宁到了后院,许宁放了那本子在桌子上头,看了下前头她记着的帐:“生南瓜子三十钱,熟南瓜子五十钱……”挑了挑眉毛:“是给唐远那营生做的帐?”
她厚着脸皮道:“嗯。”心里想着就算拼着给许宁笑几句,也要学会这到底怎么算。
许宁却没有笑,难得的没讥讽,拿了毛笔蘸了墨水点着给她看:“你原料应该单记一本,卖出去的小吃再另外记一本,不要合在一起,零零碎碎的不好算盈利,盐、糖、柴火这些也不该漏了,每个月你合计一次,用卖出去的钱减去买食材的钱、给唐远的工钱,便是你净赚的了,然后你再看卖出去的什么卖得最好,利最厚,便知道你应当进多少食材,什么好卖就调整什么,你这利少,十天一计也可,不过日子要记上,如今过年你赚得多,过几日便不一定了,你记好日子,明年到这个时候,你便知道该进多少食材了。”
唐宝如点头道:“可是那样多天那样多的食材,我算起来有些吃力,你能教我打算盘么?”
许宁抬眼看了下她,唐宝如坦然回视,一双眼珠子明亮之极,不再像前世一样因为自己不懂便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这算什么羞耻,将来出去讨生活,被人欺瞒了还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羞耻。
许宁心里一软,张口道:“你一个妇人,拿着算盘不雅,我教你个袖里吞金的法子。”
唐宝如眼睛一亮,急切道:“可是那晋商才会的心算的法门?我听说并不外传的!传男不传女,传媳不传婿!”
许宁傲然一笑:“有什么难的,万变不离其宗,我专门找过《算法统筹》学过,后来又看过他们算过几次,便明白了,其实和算盘还是一个理儿。”
唐宝如喜不自胜:“果真不难?我也能学会么?”
许宁笑了笑,将左手伸出来来道:“这袖里吞金又叫一掌金,你看看我们的手指。”一边指着自己的指节:“左手每指以三节分定九数,一二三位于左,自下而上,四五六位于中,自上而下,七□□位于右,自下而上……”唐宝如见状也伸出了自己的左手摊开,全神贯注,听许宁一边示范一边学着:“哪个手指点按数,哪个手指就伸开,手指不点按数时弯屈,表示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