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碧城当然知道,可是摸不清头脑,没敢贸然答复,只问:“慧之,你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
陶慧之定定的站着,眼神发直,并不说话。直过了三五分钟,她才又开了口:“碧城,请借我一份纸笔,我要写一封信给他。”
吴碧城收拾出了一片桌面,让陶慧之坐下写信。陶慧之写得很快,刷刷点点就是一篇。吴碧城见她仿佛是写到落款了,就问道:“我也有信封……要不要信封?”
陶慧之一点头,接过信封装好信笺,又特地用胶水粘好了封口。起身将信双手递向吴碧城,她沉静的说道:“劳烦你,把信交给叶子凌。我的话无法启齿,都在上面了。”
说到这里,她再不停留,转身就走。而吴碧城追着赶着想要送她,一路走得蹦蹦跳跳,心里有无数的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却全是欲言又止。
吴碧城真是不想再回天津,可是又怕叶雪山不在家,自己纵是把信邮寄过去了,无人拆看也是无用。思来想去的犹豫半天,他鼓足劲头忙碌一夜,翻译出了一叠新闻,充作明后两天的稿件,又低声下气的和主编商议许久,总算请下了两天的假。
然后他不敢耽搁,当天下午就赶忙上了火车。到达天津之时,已是傍晚时分。惴惴不安的坐上黄包车,他在满天晚霞之中到达了叶公馆。
叶公馆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干干净净的很宽敞,只是门口多了一只肥胖的黄狗,伸着黑鼻头对他汪汪乱叫。一名仆人闻声跑了出来,一见门外是他,居然还很认得:“哟,您不是吴少爷吗?”
吴碧城宛如见了救星,连忙答道:“我来找你家少爷。”
仆人打开院门,然后用腿夹住了大黄狗的脖子,请吴碧城快进。吴碧城几乎是一路小跑,结果刚刚走进楼内,迎面就见一个屠夫似的莽汉走下楼梯。两人四目相对,程武问他:“你找谁啊?”
吴碧城见他虎背熊腰,脸上还带着一道刀疤,就吓得一缩:“我姓吴,来找你家少爷。”
程武一点头:“哦,姓吴,你等等啊,我上楼问问去!”
说完这话,他转身腾腾腾的跑了上去。没出三分钟,他又咚咚咚的下来了:“去吧去吧,少爷正闲着呢!上面左拐第一间,别走错了。”
吴碧城没想到叶雪山家里会有这等货色,不禁走得心惊。及至当真上了二楼,他往左一拐,就见房门半开半掩,隐隐的漫出一丝古怪气味。他记得这房间本来是空着的,里面摞放着大小箱笼,没想到如今会重新收拾出来居住。抬手轻轻推开房门,他一边向内进入,一边怯生生的唤道:“子凌……”
然后他就对着眼前情景愣住了。
房屋很宽敞,也很空荡。正中摆着一张极其阔大的罗汉床,床上扔着几只五颜六色的绣花靠枕。叶雪山穿着一身绸缎衣裤,正侧身躺在床上吸鸦片烟。而一名苍白脸色的中年男子歪在一旁,正在目光险恶的审视着自己。
吴碧城的呼吸都停止了,就觉此地如同魔窟。他想扭头就走,可是身上还揣着陶慧之的信,使命未完,他不能走。
正当此时,叶雪山忽然呻吟着翻成仰面朝天,口鼻之中喷出了似有似无的烟雾。而林子森立刻伸手熄了烟灯端走烟具。又将一只靠枕垫在了叶雪山的头下。
好整以暇的盘腿转向前方,林子森开了口:“吴少爷稍等片刻,让我们少爷再歇一会儿。”
吴碧城唯唯诺诺的答应一声,一双眼睛不敢看他。虽然林子森比楼梯上的屠夫好看得多,不过屠夫凶在表面上,林子森阴在眼睛里。
几分钟后,叶雪山闭着眼睛“嗯……”了一声,懒洋洋的出了声音:“什么事?”
吴碧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对自己问话。伸手从怀里摸出信封,他上前将其放到了床边:“慧之托我给你带一封信……她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是不是你们分手了?”
叶雪山睁开眼睛,伸手向下去摸。林子森探身拿过信封,撕了封口抽出信笺送到叶雪山手里。而叶雪山展开信笺,一边读一边问道:“我们分手了,你再去找她?”
吴碧城摇了摇头,低声答道:“不是的,我没那么想。”
叶雪山继续读信,读到最后笑了一声,同时把信揉成一团,向地上一掷。吴碧城见状,却是身不由己的蹲下去捡起纸团,展开之后快速的浏览了一遍。
然后他明白了叶雪山那一声笑的含义。陶慧之还在天真的发出威胁,说是叶雪山再不露面,他们的爱情就要完结了。
看到叶雪山把陶慧之的真心当成笑话,吴碧城觉得其实他们两个都是可怜。陶慧之失恋,可怜;叶雪山无恋可失,一样可怜。把信重新扔回地面,他转身向外走去。感觉屋子里的叶雪山,已经不再是他先前爱过的人。
叶雪山没有动,只把林子森的手掌拉过来,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很想起身把吴碧城追回来,两人言归于好,还像先前一样。他爱吴碧城简直爱出了惯性,如果生活中没有了吴碧城,那他还爱谁去?
当然,也不必再赶场似的隔三差五去北平了。
他的手指上还带着吴碧城送给他的钻戒,从没取下来过。在黑暗中慢慢转动了戒指,他毫无预兆的猛然坐起,随即却又躺了回来。
林子森已经知道了一切,这时就凑到近前低声笑道:“少爷还舍不得他吗?”
叶雪山轻声答道:“我看上的是他的心,不是他的人。心变了,我要人也没有用。”
林子森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开始爱抚他:“这就对了,我想少爷是个明白人,也不至于做出糊涂事。”
63、雨后风景
叶雪山出海一趟,赚了巨款;可是一笔巨款不能让他花一辈子,所以等到歇过来了,还得再去。
这回众人长了教训,提前早早做好准备。叶雪山心里最有数,这时就成了总指挥。林子森强烈要求和他同行,他也答应了下来。
轮船是英国船,明着说是去运鸦片当然不行,于是哈代先生办出各种文件证明,给轮船披上了合法外衣。叶雪山倒是无所畏惧,因为中国军警为了避免麻烦,不会贸然检查外国货轮。随着启程日期的临近,金鹤亭又给叶雪山运去了一箱子军火。随行保镖的人数不比水手少,叶雪山上次吃了苦头,这回下了狠心,必要把整艘轮船攥在手心里,哪个家伙再有造反的贼心,直接杀掉喂鱼。
在出发前的一天,金鹤亭请叶雪山吃午饭。午饭吃得无比漫长,直到三四点钟才算结束。外面正好刚刚结束一场大雨,叶雪山兴致很好的从馆子门口跑上汽车,两只脚趟过街上滔滔的水,连鞋带袜子全湿透了,一踩便是咕唧一声。
他莫名的很快乐,在林子森的催促下,他在车内脱了鞋袜,又把水淋淋的裤管挽了起来。秋风吹入大开的车窗,艳阳照在街上水面,波光粼粼的闪烁了碎金。汽车像是开在了河里,白色水花兵分两路,随着车轮的行进拍向两边。
“有意思!”他把脑袋伸出窗外,随即又缩了回来:“好玩。”
林子森掏出手帕,为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少爷后来不该喝那杯酒,没喝正好,喝就多了。”
叶雪山没觉得自己醉,可是懒得反驳,林子森语重心长的总是有理,就算没理,也像是占着理。等到汽车开回家中,他发现院子里也积了深深的水。院子干净,水也清澈,正能没到小腿。好奇的再一次把头伸出窗外,他大声说道:“嗬!能养鱼了!”
林子森也很诧异,没想到雨会大到这般程度,不但街上发了河,院子里也会变成水潭。低头卷起裤管,他预备下去趟水,把叶雪山抱回楼内;不想未等他脱下鞋子,身边车门一开,叶雪山却是已经跳下去了。
“哎呀!”他像个好脾气的老爹似的叫道:“少爷,水脏啊!”
叶雪山一脚踩出个水泡来:“不脏,清着呢!黄二爷呢?让它也来洗个澡!”
黄二爷趴在门房窗台上,听闻此言,立刻趴下装睡,显然无意下水。事实上除了叶雪山之外,叶宅之内的任何人都无意在院子里玩雨水。脏是肯定脏的,不脏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