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绪的波动,孟朝晖很快便察觉到了。在面对我的时候,他和逡语有着几近相同的直觉。或许,我本来就是个不难猜测的人。“今天有什么好事发生?”他问。
“没有啊。”我摇着头,竭力收敛表情。“是吗?”他也不追问,点点头。直到走到我的楼下,我正打算告别上楼,他忽然说:“我可以上去喝杯咖啡吗?”“嘎?”
他这样的要求尚属首次,我始料未及,迟疑了片刻。“今天上午有个会要开,我还得看完几份报告。昨天睡得太晚,没有咖啡我怕会撑不下去。”
他耐心地解释,一心要打消我的疑虑。“而且,有些关于杜逡语的近况,你不想知道吗?”他若无其事地击中我的要害,让我不得不心存歉疚地点头。
“你刚才说,逡语最近怎样?”我倒着煮好的咖啡,尽量不动声色地问。“很好啊。”他也漫不经心地答,靠在旁边看我动作。“吃得好,睡得好,精神好。”
“是吗?那就…”思绪一直随着他的言语而动,直到最后才反应过来他根本就是在敷衍。他之前甚至不知道逡语是杜廷语的弟弟,可见杜家的保密工作多么到家,逡语的现状又岂是他能轻易探听到的?他根本就是在──我气急地抬头起来瞪他!“怎么?我有说错什么?”他状似无辜地回看我,眼神里写满了内容。
“你根本就…啊!”滚热的液体一下浇在手上,我吃痛地抽开手。他皱眉地看着这一切,嘴角激起一丝嘲讽,摇了摇头,把我拉到水槽边,打开冷水使劲冲我的手。
我痛得呲牙咧嘴,却想着逡语在的时候一定是比我自己还紧张地到处找药了吧?逡语…“果然是因为他。”
沉默中忽然听到孟朝晖的声音。他低着头握着我的手一起冲,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嘲讽,和失落。浓重漫溢。
“我真的半点也比不上他?哪怕我做得再多也不如随随便便提到他的一句话?”他猛然抬头看向我,脸上写满苦楚。“为什么?!我果然是个笨蛋!”他笑,表情却比哭还痛苦。我无言以对。从刚才开始他根本就一直在试探。
只是,这个答案不知道比知道要好。笨蛋吗?呵!只要是关于那个人的一举一动,我的情绪也随时会被牵引。哪怕再不能相见,也要这样牵牵绊绊一生。那么,做个只会吃喝的笨蛋又有什么不好?“我们现在这样到底算什么?”
他冷冷地苦笑。然后把我扔在水槽边,静静地开门离开。朋友吧…我对着那扇被他开了又关了的房门,无声地回答。只做朋友不可以吗?或者,那种关系也无所谓啊。只要,不要求我的心。只要,继续给我温暖。
***“今天无聊地四处闲逛,竟让我发现了邝希珩的录影带!非的妈妈耶!赶紧买下了那家店所有她的影带。看了一下午,眼睛都快看直了。这才确切知道非有个多了不起的妈妈!”
魔性的魅力“就是这样的吧?而且高贵大方,举手投足就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不愧是影后呢!不愧是我的非的母亲!难怪非一难过就会像个小孩子似的叫妈妈,呵呵!决定了,就收集她的剧集和电影吧!等收集齐全了就全部送给非作礼物,他一定会高兴死的!”
“我终于也要和非站在一起拍广告了!意义太重大了!以至于我现在拿笔的手都禁不住在颤抖。广告呢!就像邝小姐那样,即使到了必须离开这个世界的一天,爱她的人也仍看得到她的一颦一笑仪态万千。
我过去常常会悲哀自己就像颗流星,生命一闪即逝。无声无息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之外,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
除了家人,没有人会记得杜逡语的存在。爱上了非,更是不能自已地惶措──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啊,包括曾经海誓山盟的爱情!
两个男人的爱能维系多久?何况我又是如此不定的状况。也许有一天,他会爱上别人,也许会结婚生子,拥有另外的幸福!到那个时候,他还记不记得杜逡语是谁?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个人用全身心地爱着他?所以,如果能留下些什么,让我爱的人相隔多年也依然可以看到该多好。
更何况,这是跟非一起拍的呢!无论如何,不能放弃这个机会。虽然看得出来非并不高兴我的参演,但是,拜托,一次就好!只要一次,让所有人见证我们,曾经相爱!”
“现在总算知道拍广告的辛苦了。终于捱到了拍完的一刻!而且非拿到了四天的休假,我们回了家一趟──太久没回家了,心里已经堆积了满满的愧疚。
这几天的时间被压得太紧,药根本就不能按时服用,加上连番劳顿,身体方面似乎有些吃不消。
一回来,母亲就说我脸色不对,一定要拉我去做检查。其实哪有那么夸张?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大好,不过是几天的药没吃而已,哪里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母亲实在担心,也就顺着她的意吧。
出门的时候不敢告诉非,趁他还睡着的时候走的,只留下话说是陪母亲逛街。在医院里给周医生仔细检查了一番,他对我说,还好,没什么大问题。
可是我从小就几乎在他身边长大,怎会看不出他的眼神中另有内容?果然,他们把我差出去,万没想到我会躲在门外偷听。其实,那样的结果我早已猜到。什么”
病是已经好了,只是身体有些虚,仍需好好静养吃药“──何苦要编这样的谎话骗我?这个病根本无药可医!
──只是我尽管知道,却也骗了非啊!不,这不是欺骗!我答应过他,就决不会让他看到生病的我!时间到了,我自然会安静地退场。而现在,就做属于曹非的健康的杜逡语吧!”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非今天的状态不稳定到了极点。他本就是个容易悲观的人,定是有人挑拨,让他失常到这个地步。害得我更一时说错了话,让他无法原谅…他一下子跑到了天台的残栏边,我的心恐慌得要冲出胸腔──仿佛又看到了巡语,在我的梦中同样决绝的姿态!
巡语和非,他们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我只看到眼前一阵模糊…不要走,非,巡语…不要丢下我…终于抓到了他,紧紧地搂着,在天台凛冽的寒风中,身体几乎冻得僵硬,却仍不敢放手。
只怕有一点点松懈,他就会跳下去,掉下去…楼下漆黑的一团像是无底无边,随时会把我的非掳走,就像梦中把巡语带走的无尽迷茫的虚无…
你是恨我的吧,非?我是这样残忍的人,为了逃避,竟用了伤害你的方法…对不起,非…你用那样的眼神望着我,恳求我一起去意大利,我几乎想冲口而出那个”好!
“字。但是,不能啊,明明知道你有多渴望,明明即使说谎能够让你开心也是好的,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了啊!意大利,是个多么遥远的梦,远到我用尽我微薄生命的长度也难以触及的国度。
那是你最爱的妈妈的故乡,你一直想要去到的能够忘却往事的地方,我知道,所以终究是答应了…如果神也能站在我们这边的话。
可是,还是不行啊…对不起,非!要如何才能让你得到真正永恒的幸福?好想好想对你说:我的爱,我的家人,我的一切,全都给你,只要你快乐,只要你能够像我一样爱你自己…不要再做傻事,我的生命在依赖你而延长啊!这是真的──爱你等于爱自己!”
时隔一星期,孟朝晖又像没事般的出现,连我都忍不住要为他这次的无尽耐性和韧性喝彩。我的工作已经熟能生巧,于是向于婉如要求吧台的固定职位。在黑巷里本没有什么职位是固定的,每个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个位置,这样才能保持客人的新鲜度。
我的要求无疑是无理是破坏店规,当然她答应了我,也无疑是再明显不过的偏袒和纵容。很多时候,尤其是现在,于婉如对我像只爱照顾人的母鸡甚于像个老板,她给我充分的自由,哪怕明知暗地里已有人颇有微词。
这样的宽待,我无以为报,惟有更勤奋地工作,即使那天即将到来,也打算不再请假。倒是她主动找上门来,在前一天打烊的时候就通知我明天可以休息。
“为什么?”我钝钝地问“难道…”如今市道不好,服务业也颇受影响。我疑心这是裁员的先兆。
“不要乱猜!呸呸呸,乌鸦嘴!我的生意好得很!”她未等我略为猜测就曲起中指敲我的头,这是最近她动不动就对我使出的固定招式,再这样下去我已经可以看到自己先变笨再变形的光明前景。
“你请假的次数用五个手指就能数出来,更何况年年的这个日子都会请的假。我还是个很通情理的老板嘛──干吗用这么感激的眼神看着我?以后给我多赚点回来是重点。知道没?”
“知道。”我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感激,只能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第二天天晴气爽,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舒畅。虽然当班到凌晨才归,我依然起了个早,细心梳洗穿戴整齐地去往车站。
路上路过年年都会路过的花店,买了次次都会买的金蔷薇。如此与众不同绚烂夺目,美丽到让人的心脏也几乎难以负荷的程度,这样的花束才配得起同样骄傲的她。
妈妈离开我已经14年了,我每年的今天来看她。只有今天,而已。那个地方留存的,只是形式。妈妈不会喜欢那么冷清僻静的地方,不管生着还是死去。所以,只有今天,她才会回来这里与我相会吧。
她是这样喜欢东游西逛,呵!过去我们常常会有这样的约定:下次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哪里哪里,一定一定哦!虽然她总是没有时间,让我们的约会总是一拖再拖。是的,我信奉她也同样记得。
我们是母子啊,理所当然的心意相通。其实我们也常常相会的。梦中,或是迷蒙中。当脑子不太清楚的时候,浮现的总是她,那最美丽自信的微笑,仿佛绽放着神化的光芒。
然后,是我最喜欢的声音:非非,我的非非!时而轻柔,时而欢快,无比的宠溺。我是她的至爱宝贝啊,无人能及!被人无比强烈地拥宠,这样的幸福,除了母亲,没有人再能给予。
而14年前的那天,我失去了一生中最大最无偿的幸福。从此便陷入似乎永不可能停歇的漩涡。得到──失去──再得到──再失去…然后,只能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生存,不敢再奢望任何“幸福”呵,幸福…它对我来说像是不停飞舞的彩蝶,明明近在眼前,可是待我伸出手来,它又招招摇摇地飞远,然后停在空中对我狠狠地取笑。7岁的时候,它的名字叫“方采薇”;19岁的时候,它的名字叫“杜逡语”幸福啊,其实是那样遥不可及。有时在想,也许我的前生是个十恶不赦的盗匪,杀人无算,今生才会受尽劫难,不得超生。
看着墓碑上的她在和熙地微笑,脑海中除了回忆,再忆不起其他半点旁的事情。我的爱也如此满溢!并不逊色于孟朝晖。轻轻抚上相中她的面容。一时思绪万千,情难自禁。我多想恨你,妈妈。
为什么要这样轻易地走掉?你要我坚强,要当时还是孩子的我坚强,那么你呢?你又做了什么?你逃跑了,妈妈。为一个荒唐的罪名。如此轻易地放弃。我活在没有你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