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苑林没翻到梁承的消息,对方今天好像要值班。他揣起手机,冷,将外套拉链拉到顶,望着逐渐靠近码头的轮渡。
若潭十层的研究室里,黑着灯,幕布垂落画面血红,几名外科医生聚众看电影似的,在看这个月的手术记录视频。
墙上挂着一行标语:业余者的不断实践是为了达到正确,而专家的不断实践是为了不会犯错。
梁承敞着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只黑银的细边眼镜,水笔在五指间旋来转去。他一边观赏影像,一边计较排在后天下午的手术。
主动脉弓部瘤,因动脉瘤样扩张产生移位。术前评估差不多完成了,冠状动脉造影、胸腹盆腔的薄层CT血管造影、经胸超声心动图……他在脑海过了一遍,转念回忆外周血管的研究报告备份了没有。
看完已经凌晨两点,梁承搭电梯回心外科,经过自助机买了一杯黑咖啡。
在城西二监的那两年,有位姓龙的大哥小学毕业,在地摊上买了本《黄帝内经》,从此沉迷中医学不可自拔。奈何知识水平太有限,无知无畏,乱用药把自己的小侄子给毒死了。
那位龙大哥曾道:“咖啡比烟草害人,迟早把肺喝成黑的。”
当时应小琼接了句:“去你妈的,怎么不说把膀胱染成黑的?”
然后梁承因为没忍住一声嗤笑,被迫打了第一架。他无端想起这些,啜饮一口苦涩,拐弯到走廊上。
要不是被咖啡提了神,他以为产生幻觉——墙边长椅,乔苑林搂着背包坐在那儿。
梁承记得对方说要去岭海两天,这是连夜回来了?他走去,在乔苑林的膝前蹲下,问:“什么时候过来的?”
乔苑林似乎在走神,瞳孔迟钝地聚焦,从包里掏出一包小鱼干,说:“给你带了特产,原味的。”
梁承又问:“出什么事了?”
乔苑林吐槽:“涨价好多啊。”
梁承瞧着神情不对,拉乔苑林起来,带到办公室里。没有别人,门关上,乔苑林立刻直勾勾看着他,像某种暗示。
梁承怕会错意,说:“你怎么了?”
乔苑林道:“轮渡上的风很大,吹得我冷。”
梁承听着委屈,但直觉乔苑林不是因为吹风而委屈,他上前捉住那双肩膀,压向胸口,说:“如果是想让我抱,不用硬撑着拐弯抹角。”
刹那,乔苑林坚持一天的体面濒临崩溃。在林成碧那里的失意无限蔓延,他怕同事察觉,怕自己沉湎,怕东怕西,甚至要借一包小鱼干为此时的投奔找个理由。
他抓着梁承的白大褂,闻见梁承身上的气味,他安全了,也放弃了,说:“今天我遇见了我妈。”
梁承静静听着。
乔苑林声音发抖,不得已地给这段母子关系盖上一章:“她彻底不需要再爱我了。”
从切割抚养权开始,到如今不知晓他存在的另一个孩子,林成碧仿佛完全是“康康”的母亲。而之于他,是淡薄到连抚摸都吝啬的身份了。
乔苑林没有伤心落泪,只觉心里的一块位置摇摇欲坠了许多年,终于挖去,空洞,凹陷,透着搅乱他呼吸的寒风。
他埋首在梁承的颈间,妄图堵上,求道:“医生,你救救我。”
梁承平静的面容上掠过一丝疼惜,他很久没想起林成碧这个人了,印象麻木,叫乔苑林的这句话唤起了知觉。
哄或安慰,他均不擅长,忖度一会儿,他打算用足够坏的自身经历来让对比,以慰藉一二。
这时乔苑林先抬起了头,眼眶微红,哑着嗓子说:“对不起。”
梁承:“嗯?”
“我不该跟你说这些。”乔苑林后悔了,对被父母抛弃的人倾诉,是另一种残忍。
梁承问:“那下一次又伤心呢,还跟不跟我说?”
乔苑林摇摇头:“不了。”
梁承记得八年前,乔苑林在天台给林成碧打电话,打完背过身默默消解。他关了灯,将乔苑林扭转一百八十度。
“那你自行消化。”
乔苑林望着一片漆黑:“你要走吗?”
梁承走上前,跨越当时一上一下和一段栏杆的距离,从背后把乔苑林拥住,说:“你一个人可以随便难过,要我陪就谨遵医嘱,限时十分钟。”
片刻后,乔苑林按住他的手背:“梁医生,你低估自己的医术了,七分钟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