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说,迈克尔擦拭座位。昆尼西不太正常,可能罹患了“战后士兵综合症”。过去人们管那种病叫“炮弹休克”,莱茵河两岸炸了多少炮弹,数也数不清,得这种病在所难免。一个大学生,本来应该白白净净地坐在明亮的办公室敲打文件,算算数字,却派上了火线。希特勒真是病的不轻,迈克尔哼起小曲,有了车,他不但可以方便自己上班,还能顺路接送昆尼西。他搬进了昆尼西那栋房子里,说真的,连他自己都没能想到。
上个周六,昆尼西没有用刀砍迈克尔的脖子。他抖了一会儿,用呢子外套裹紧身体,然后扭开视线,声音轻得像冬日里第一片雪花。
“你什么时候搬进来?”
第26章-迈克尔彻底搬进昆尼西的房子之前
迈克尔彻底搬进昆尼西的房子之前,昆尼西结结实实地发了两次疯。准确地说,是在迈克尔搬东西那天。第一次发疯不怪迈克尔,至少不能完全怪他。迈克尔开着他心爱的吉普车去接昆尼西,虽然沟通困难,但出于教养——“每个德国佬都假装自己有这玩意。”奥利弗尖锐地说——昆尼西言简意赅地表示,他将会帮助迈克尔,“搬运行李”。
让大学生搬行李不符合迈克尔的人生信条。他尚未理解德国的高等教育体系,不过看夏莉自豪的模样,昆尼西的母校应该不错。他把吉普停在路边,穿着工装的穆勒先生疑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你一看就不是德国人。”奥利弗示意,“你得板起脸,好像别人欠了你一万美元。”
“那我会宰了他。”迈克尔随口说。
“我他妈就打个比方,你这个吝啬鬼!”
迈克尔向穆勒先生微笑,然后从一个栽种着枯萎牡丹花枝的花盆下摸出铜钥匙。昆尼西这个钟点还在睡觉。他用周末恢复体力,因为平时加班实在太过频繁。德国人平均一周能工作五十个小时,跟他们一起上班犹如打仗。有时候比他妈打仗还累,毕竟打仗的大部分时间都被无谓地消磨,你只要蹲在战壕里放空脑袋,等待命令即可,而不是东奔西跑,在车间声嘶力竭地叫喊,被噪音震得脑袋嗡嗡乱想。彼得?艾森所言非虚,在工厂上班一周之后,迈克尔就决定,等他到了三十五岁就退休,还是回他的农场放牛去。
门开了,迈克尔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抱着一纸袋面包和两瓶果酱。结果,才放下纸袋,他就敏锐地嗅到一股酒味儿。这栋房子散发着新木头的气息,那种俄国酒的味道与房子格格不入,特别刺鼻。
“你来了。”迈克尔转过头,发现昆尼西躲在壁炉边的阴影里,脚边躺着一把斧头和几根凌乱的木头。
“你喝酒了?”
“管你什么事!”
喝醉的昆尼西英语口音一点都不标准。他手里拿着一个小玻璃瓶,还剩半瓶液体。“操你的,费恩斯,”德国人怨恨地盯着迈克尔,“我恨你,你是个混蛋……”
迈克尔往后退了几步,寻找武器。与斧子相比,主厨刀的伤害可以忽略不计。“你这个,垃圾,人渣,”昆尼西骂道,“和美国政府一样,费恩斯,你是个垃圾……大摇大摆地闯进我的家里……操你的!”
“把酒给我。”迈克尔伸出手,保持安全距离,以免被斧子砍中,“夏莉不希望你喝酒。”
“操,你还敢提夏莉!你这个、你这个强奸犯——”昆尼西拍拍胸口,“操你的,费恩斯,你闯进我家来……美国给德国援助!哈,真是正义……不就是打算让德国抵抗苏联……铁幕……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好意思,我对国际形势不感兴趣。”迈克尔说。强奸犯这个名头,他早就给自己安上过。没错,他是个强奸犯,即便强奸的对象是个男人,强奸的过程似乎也不“到位”……当然啦,在《圣经》的时代,迈克尔干了这种事,就得被石头砸死。一名犯了强奸罪的清教徒,连迈克尔本人都觉得这是对神的极大亵渎。
“操你的,费恩斯,你这个虚伪的、自大的……”昆尼西换回了德语,他语速非常快,迈克尔只能听懂一些片段,他掏出德英词典翻了翻,“杂种狗”、“猪”、“流氓”、“猴子”、“软尾巴”、“臭蘑菇”……最后,昆尼西抓起一块木头,连同酒瓶一起朝迈克尔扔了过去,“操你的!”
然后,他靠着墙闭上眼睛。等了几分钟,迈克尔才确认他的新房东发完酒疯睡着了。他清理了酒瓶碎片,把木头扔进壁炉。点燃的壁炉让客厅温暖多了,他抓住昆尼西的领子,把他搬到沙发上,又去三楼搬来被子。等了足足两个钟头,昆尼西才呻吟着醒来,抓抓头发,又恢复了典型的德国式的冷硬神情。
“你要是不想让我搬进来,就直说。”迈克尔揉了揉腿。刚才他翻了小半本词典,用圆珠笔在骂人话上打个圈,“我知道你讨厌我。”
昆尼西缓慢地将头发梳理整齐,“去搬行李吧。”
这是当天昆尼西第一次发疯。强奸犯搬进家里,受害者无法忍受,再正常不过,迈克尔能够理解。但昆尼西发完酒疯后,好像累了,温顺地坐进吉普。到此为止,他还算正常,都怪迈克尔异想天开,开到市中心时停车,跑下去买了两瓶橙味汽水和一小包巧克力糖。
可口可乐公司在战时停止对德国加工厂出口原料,德国人就自行发明了一种汽水。迈克尔喜欢可乐,这种橙味汽水味道也不错,挺冲,喝下去容易打嗝。或许是为了弥补酒疯,昆尼西抱着汽水瓶,竟然还说了声“谢谢”。这一声道谢让迈克尔的心情飞上天空,他嚼着口香糖,一边开车,一边不时看看昆尼西喝汽水的样子。汽水沾湿了他的嘴唇,他垂着眼睛,睫毛长而卷翘。
“我吻过你吗?”迈克尔乐呵呵地问,管不住嘴和舌头,只要昆尼西在,他管不住身上的器官。他想亲亲那两片湿润的嘴唇,看在上帝的份上,哪怕就亲一下呢?
谁成想就是这个问句引发了昆尼西第二次发疯。他苍白的脸猛地涨得通红,“费恩斯,就一瓶汽水?”
“汽水不好吗?”迈克尔不解,“比可乐差点儿,不过——”
“一瓶汽水值几个芬尼?”昆尼西抓着玻璃瓶口,“操你的,以前还四美元六十五美分……”
“啥?”迈克尔停住车,“什么四美元?”
“一百零七块!二十三次!”昆尼西红着眼睛大喊,“我早算过了,你这个混蛋,二十三次……”他崩溃似的用手抓自己的头发、脸和脖子,“给我的补偿!塞给我钱,你犯的罪就抵消了,对不对?”
“我没那样想过!”迈克尔也很崩溃,“我是担心你,怕你——”
“担心我?怕我怎么样?怕我遇到和你一样的强奸犯?一样的恶心、下流?强奸男人取乐?”
“你干嘛曲解我的意思,我怕你回家之后——”
“是啊,是啊,回家之后,”昆尼西捂住脸使劲揉搓,“真棒,我把自己卖了一百零七块美金。多亏你的善举,迈克尔?费恩斯先生,我才没在路上饿死,才能修补房子,给埃玛弄个象样的坟墓……谢谢您,费恩斯先生,美国的慈善家……不像别的美国佬,拿两根烟就能睡个德国姑娘。四美元六十五美分,我卖得不便宜,对吧?您还吃亏了呢!我得感谢您……”
“少他妈这样说自己,”迈克尔实在听不下去,“你冷静点儿!”
“我是第几个?”昆尼西突然问,“你亲爱的蒂姆是第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