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问顾弘文:“你是我另一个爸爸吗?”
顾弘文道:“你可以叫我爸爸。”
夏楚是个早慧的孩子,可他到底只有十岁,有时真的听不懂成人话语里的陷阱和潜台词。
他喊顾弘文:“爸爸。”
他喊了半下午,直到傍晚,夏映之找了过来。
夏映之进来时,夏楚正偎在顾弘文身边,看顾弘文从国外带回来的英文书。夏映之来了,他很开心,笑着对夏映之道:“爸,你看,我爸……我是说顾爸爸说,要把这本书送给我。”
夏映之拽过夏楚,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什么顾爸爸?”夏映之的表情从没有如此愤怒狰狞过,“你只有一个父亲。”
记忆里,夏楚第一次挨打。
他捂着自己肿起的半边脸,眼泪登时流了出来:“可他承认他是我爸爸!”
“我说了,你只有一个父亲,那就是我!”夏映之怒道,“除我以外,没人有资格做你父亲!”
“是啊,我可没承认我是你父亲。”顾弘文对夏楚说话,眼睛却看着夏映之,“我只是说你可以叫,谁知道你自己叫上瘾了。”
他走过来,用轻蔑作践的眼神看着昔日的爱人:“你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地下贱,一个哭着喊着认爹,一个天天三贞九烈,说什么都不许人家射在里面,稍微哄一哄,立刻乖乖张开腿,扭着腰迎上去。”
“要不是你爸爸这么贱,又哪来的你呢?”
顾弘文捏住夏映之的下巴,捏得他脸颊变形,又像甩脏东西似的甩开。
“跟你们这样的怪胎说话真恶心。”顾弘文指着门,“滚吧。”
“我一直以为,爸爸根本不爱我。对他来说,我只是个拖累,是个从来不该存在的意外。”夏楚闭上眼睛,时隔经年,回忆起这段往事,他还可以感受到那种刺骨之痛,“那天晚上回去后,爸爸红着眼睛对我说,当年如果不是有了我,他早就一死了之,如今也就解脱了。”
“你跟夏导演关系不好吗?”乐维问。
夏楚想了想,苦笑:“时好时坏。当年父亲到北京后没多久,我爷爷就去世了。他没什么亲戚,我们是彼此在世上仅剩的亲人。按理说,我们应该相依为命,我们的关系却一直不算亲近。”
“父亲还是爱我的。他关心我的衣食住行,最困难那段日子,他可以两天不吃东西,却尽力叫我吃饱。其实他很忙,除了上课以外,他还兼了别的工作,可是只要我有需要,他一定会推掉工作,首先忙我的事。”夏楚道,“但是他……他跟我始终有距离感。”
“我的眼睛太像顾弘文了,父亲说,我的脾气性格也像他。以前我很委屈,我也不想像那个人啊,这又不是我的错。现在想想,这也不是我父亲的错。就算他再爱我,可面对着一个这么像旧情人的儿子,他也亲近不起来吧。”
阔别电影行业十年后,夏映之本有个重执导筒的机会,与顾弘文的再次交恶,让他连这次机会也失去了。
从那以后,至死,夏映之再也没拍过任何一部电影。
“我十七岁的时候决定要考电影学院,也是在那一年,父亲告诉我,他又恋爱了。”夏楚道,“两人在一次饭局上认识的,那人是个美术,比父亲小几岁。他不善言谈,还有点笨拙,可他对我父亲很好,也不嫌弃他是这样的体质。因为他,或者说,因为久违的爱情,父亲整个人都变好了。我从来没见过父亲有这么多笑容,他学会在饭桌上说笑话,也会拿一些小事开玩笑。”
“那个时候的他,对生活,对未来,充满了向往和希望。”
“他甚至可以坦然面对往事。”夏楚道,“就是在那时,他开始写作《最后告别》的剧本。”
“那是他与顾弘文的故事,也是他的前半生。他说,写完剧本后,他还要努力把这个电影拍下来,电影上映那一刻,他就可以好好跟自己的前半生做个告别。写作剧本的过程中,他还偶遇过顾弘文。回家后他告诉我,以前这么恨这个人,这次遇见,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把他放下了。”
“我一直很感谢给了父亲希望的那个人,因为他,我跟父亲的关系都好了起来。那一年里,我们聊了过去十几年没聊过的话题,知道我想考导演系,父亲还手把手辅导我。就连父亲告诉我,他有了那个人的孩子,我也觉得没什么。如果他能让父亲开心,我愿意接纳他,也接纳他们的孩子。”夏楚道,“不过,父亲不许我见他。我要高考呢,父亲说,考完了再见面也不迟。”
“见面那天很热,我记得很清楚。高考刚结束,同学约我去玩,我给推了,只等着下午跟那个人见面。可是我在家里等了整整一个下午,父亲都没有回来接我。等到傍晚,父亲来了,说那个人车祸去世了。”
“一个星期后,父亲也去世了。”
“俞医生做的手术。手术操作没有问题,可父亲高龄怀胎,十分凶险……”夏楚闭上眼睛,“俞医生说,是大出血,据说出了很多很多血。具体有多少血,我不知道,我见到父亲的时候,俞医生已经帮他清理过了。他就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好像全身的血都流干净了似的。”
乐维轻轻抓住了夏楚的手。
夏楚在发抖。
“后来……”许久,夏楚长舒一口气,继续道,“大家帮我一起操办了父亲的丧事。顾弘文提出领养我,我没答应。而且那时我已经成年了,也不需要监护人。他很想负担我大学的学费,不过父亲有积蓄,而且……我永远记得,我只有一个父亲。”
“这就是父亲的全部故事了。”夏楚转头望着乐维,微笑,“你已经拍完了《最后告别》,对这个故事一定不陌生吧。”
“这个电影的男配角原型就是顾弘文,对吗?”乐维问,“你当初为什么执意要我演这个角色?你觉得我像他吗?”
“你把我按在墙上那一刻,我觉得你很像他,但其实你不像,你有些地方更像我父亲。”夏楚抬手抚摸着他的眉毛还有眼睛,“可是你把他演得很好,在片场的时候,有时我看着你的表演会忽然理解,为什么当初父亲会爱上这个人。”
乐维抚住他的手背,笑:“你是在夸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