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尚未应答,似是不能确定,蓝忘机却已缓缓点头。
魏无羡道:“好了,我也知道是谁了。”
他压低声音,道:“赤锋尊,对吗?”
刚才“捉迷藏”的时候,这具无头尸一直在重复一个动作:虚握拳头,挥动手臂,横砍竖劈。看起来,很像是在挥动某种武器。
一提到武器,魏无羡便想到剑。但他自己是用剑的人,以前也和不少用剑的名士交过手,却从来没有见过哪位高手是这样用剑的。剑为“百兵之君”,用剑之人,总会讲究几分端庄,或是几分飘逸。即便是刺客的剑,狠辣阴毒里,也必要有几分灵动。剑法之中,“刺”、“挑”等动作偏多,“砍”、“削”等动作偏少。而观那名无头人使剑的动作,太过沉重,杀伐之气、暴戾之气过重,而且横砍竖劈,毫不优雅,毫无风度。
但,如果他握的不是剑,是一把刀,而且是一把很沉重、杀气极大的刀——那便合情合理了。
刀和剑,气质和使法,都是截然不同的。这个无头人生前惯用的武器,应该是一把刀。刀法凌厉,只求威势,不求端雅。他在寻找自己头颅的时候,也在寻找自己的武器。所以他不断重复挥刀的动作,还反手抓住避尘,把剑当成了他的佩刀在使。
而此前这具尸身没有胎记一类的特殊标志,又被切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辨认身份。别说是聂怀桑在祭刀堂里认不出来了,就连魏无羡也不敢保证,如果把他自己的腿切下来到处乱扔,他能认出这是谁的腿。直到方才四肢和躯体被怨气暂时粘合,拼凑出了一具能行动的尸身,蓝曦臣和蓝忘机这才认出了他的身形。
魏无羡道:“泽芜君,含光君对你说过了我们一路的见闻吧。莫家庄,掘墓人,义城那些。”
蓝曦臣颔首。魏无羡道:“那含光君也应该和你说了,那个在常氏墓地出手抢夺尸体的雾面人,对姑苏蓝氏剑法了如指掌。只有两种可能:一,他就是蓝家的人,从小就练姑苏蓝氏的剑法;二,他不是蓝家人,但他非常熟悉你们家的剑法,要么经常和蓝家人拆招切磋,要么聪明非常,只要看过,就能记得所有的招式和剑路。”
蓝曦臣默然不语,魏无羡又道:“他抢夺尸体便是不愿让旁人发觉赤锋尊被肢解了。赤锋尊尸身一旦被拼凑齐,情况便会对他不利。这是一个了解清河聂氏祭刀堂秘密的人,一个可能和姑苏蓝氏非常亲密的人,一个和赤锋尊颇有……渊源的人。”
这样一个人,最有可能是谁,不必明言,谁都心中有数。
蓝曦臣神色虽是凝重,闻言却立刻道:“他不会这么做。”
魏无羡道:“泽芜君?”
蓝曦臣道:“你们探查分尸案、遭遇掘墓人,都是这个月的事。而这个月里他几乎一直同我秉烛夜谈,前几日还在共同策划下个月兰陵金氏的百家请谈盛会,分身乏术,掘墓人不可能是他。”
魏无羡道:“若使用传送符呢?”
蓝曦臣摇了摇头,语气虽温和,却斩钉截铁:“使用传送符须修习传送术,极其难修,他从未有修过的迹象。而且使用此术须消耗大量灵力,但前不久我们还一同出行夜猎,他表现极佳。我可以确定,他绝没有使用过传送符。”
蓝忘机道:“他不必本人去。”
蓝曦臣仍是缓缓摇头。魏无羡道:“蓝宗主,你心中知道,嫌疑最大的那个人是谁,只是你拒绝承认。”
篝火火光映得三人脸上明明暗暗,变幻莫测。荒废颓败的花圃之中,一片沉寂。
默然一阵,蓝曦臣道:“我明白,因为一些原因,世人对他误解颇多。但……我只相信这么多年来我亲眼所见的。我相信他不是这样的人。”
蓝曦臣为这个人辩护,倒也不难理解。说实话,就连魏无羡本人,对他们怀疑对象的印象也不坏。也许是出身原因,他待人十分谦逊亲和,是那种谁都不会得罪、谁跟他相处都能觉得舒服熨帖的人。何况泽芜君还与之交好数年?
聂明玦生前那段日子,正是清河聂氏在他的执掌下如日中天、声势直逼兰陵金氏的时候。聂明玦之死,对谁最有益处?
大庭广众之下走火入魔发狂而死——看似无懈可击、无可奈何的一桩憾事,事实果真如此简单吗?
第47章狡童第十2
金麟台百家清谈盛会之期,转眼即至。
各大世家的仙府大多都是建立在山清水秀之地,而兰陵金氏的金麟台却是坐落在兰陵城最繁华之处。欲登台拜访,正途是一条长达二里的长坡辇道,只在开宴、举办清谈会等大场合开放。依兰陵金氏规矩,此道不允许疾行,辇道两侧绘满了彩画浮雕,皆是金家历代家主和名士的生平佳迹,其间会有驾车的兰陵金氏门生讲解一二。
其中,本代家主金光瑶占有最醒目的四幅,分别是“传密”、“伏杀”、“结义”、“恩威”。内容自然是射日之征中金光瑶卧底岐山温氏传递情报、暗杀温氏家主温若寒、三尊结义佳话、以及金光瑶登位仙督后推行仙督令的四景。画师颇能把握人之神韵,乍看只精不奇,然而细细观看,却能发现,影壁上金光瑶的人像即便是在背后刺杀、脸沾鲜血之时,依旧眉眼弯弯,带着三分温柔和款款笑意,令人头皮微微发麻。
紧接着金光瑶的便是金子轩的壁画。通常,家主为了强调绝对权威,都会刻意减少平辈名士的壁画数量,或者换一位技艺稍次的画师,使自己不被压一头,对这种行为大家都心照不宣,表示能理解。然而金子轩也占有四幅,竟与身为家主的金光瑶平起平坐。画中的俊美男子神采奕奕,傲气骄人,魏无羡下了车,驻足在前,看了一阵,蓝忘机也停了下来,静静等他。
不远处有门生道:“姑苏蓝氏,请此处入场。”
蓝忘机道:“走吧。”
魏无羡没说什么,与他同行。
甫登金麟台,便是一片铺着细墁地面的宽阔广场,来来往往满是行人。兰陵金氏这些年来怕是又扩建翻新了不少次,此等铺张,比当年魏无羡所见更甚。广场远处,九阶如意踏跺层层托起一尊汉白玉须弥座,一座重檐歇山顶汉殿气势恢宏地俯瞰下方,金星雪浪聚成一片花海。
金星雪浪正是兰陵金氏家纹上的花徽,本是一种品相极佳的白牡丹。花妙,名也妙。花瓣有双层,外一层大花瓣,层层叠叠,如雪浪翻覆,内一层小花瓣,纤细秀丽,抽着缕缕金丝花蕊,似金星璨璨。一朵便富丽无双,万千朵齐齐怒放,那般壮美景象,又岂是言语所能赞叹?
广场前分有数条大道,不断有家族入场,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秣陵苏氏,请此处入场。”
“清河聂氏,请此处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