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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点和煦金光从云层中倾洒而出,落在镜山岛下坐着歇脚的众僧身前。暴雨过后的骥灵洲碧空如洗,空梵伸出掌心,仔细瞧着落在指缝间的细碎金斑;半晌站起身来,算算已是过了两个时辰,便又带着众僧朝山顶的明镜山庄走去。
这一路四周尤为寂静,空气中若有似无地飘荡着激战过后的血味,空梵挑了挑眉,已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还未行至山腰,周遭血气渐浓,过眼之处果真四处狼藉。倒在泥泞中气绝身亡的大多是不久前还意欲讨伐他们的江湖正派,从那些触目惊心的斑驳伤势来看,果真是露出爪牙的菩风寺和尚的手笔。
只是山中植被虽伤痕累累,看得出众人几番恶战,死者却尚不算多,约莫着是师兄先前放血逼毒、又哄骗他们吃下蜈蚣丸的效用。
却是不知那人现在身在何方,与师父又是否已经解开心结。
空梵默念一声阿弥陀佛,知是他们来得太迟,教随行弟子去对那些倒在血泊中尚留得一口气的侠客施救,又将死者的尸身从那污浊之地搬出,在此简陋地为他们超度一番,自己则顺着空气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气息去寻那两人。
好容易在一间密庄前嗅到师兄与师父的气息,他走进一看,庭院中站着的却只有满目怅然的施明甫,以及那蜷缩在地上生死不明的老和尚彻海。
他看了看四周留下的痕迹,已依稀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便叹了口气,唤道:“施掌门。”
施明甫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见来人是空梵,便赶忙歉意地施了一礼道:“空梵师父,先前竹间派识人不清,于这庄中多有得罪;我等毕竟愚鲁,还望师父见谅。”
空梵微微颔首,并没有将之前种种放在心上,蹙眉看了地上那还在挣扎的老僧一眼,下意识道:“我师兄他……”
施明甫听罢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空梵弯下身去探了探彻海的鼻息,发觉他竟还活着,不由得讶异地挑了挑眉,以为师兄竟放了这魔头一条生路;下一刻却发现他经脉暴动,树皮般的躯体上竟密密麻麻地涌现出无数细小的凸起,这才猛然退后一步,捏着鼻子远离了那痛呼出声的老僧。
他师兄竟真的狠戾至此,非但没有痛快地予这魔头一个了断,还放出了岫宁寺内圈禁多年的噬骨虫,会游离在五脏六腑间一点一点啃食着彻海的骨血,同时也寄居颅内教他无法自戕,称得上是世间最残忍的毒刑。
“让施掌门见笑了。”空梵双手合十,转过身来对那目睹了一切的竹间派掌门道,“但凡这两日明镜山庄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我等尚在山脚留有两只渡船,施掌门这般便可引贵派弟子先行归去,余下之事皆交由我岫宁寺来打点便好。”
空梵这话说得很是平静从容,并无半分威胁警告之意,倒似对一个旁观者善意的提醒。
施明甫一时无言,只是抱了抱拳。
带着若干负伤的竹间派弟子辗转回到幽篁山后,他遥望着山中茂盛青竹,竟蓦然生出些许疲累之感,生平头一回觉得自己已是真正地老了。
将掌门之位传给座下大弟子后,施明甫便金盆洗手,从此再不问江湖中事。
也因而从此无人知晓,他是这武林中唯一一个知道两代风云妖僧之间缠绵关系的人,亦将会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中去。
岫宁寺多年恶名终得昭雪,菩风寺一夜之间身废名裂,也因不少江湖名士在明镜山庄中经历浩劫,天下势力重新洗牌。
只是这之后,世间却再无人见过那个妖冶风流的艳僧彻莲,连同多年前迦玉法师的名号一起,渐渐淹没在了市井间五花八门的野史话本中,再不被红尘记得。
……
时隔多日回到岫宁寺,山中正是午后晴朗的天气,空梵摘下落到肩前的一片绿叶,若有所思地朝东南的一隅禅房看去。
他走出罗汉堂,拭去石碑上沾染的尘埃,吩咐弟子们各自去洒扫念经,自己则走到那处藏匿在苍翠之下的禅房,站在窗外往里望了望,踯躅半晌后还是推开门,走到了那个醉在弥勒榻上的人身前。
那人不知醉了多少日,神智不清地敞着怀倚在酒坛边睡着,听到声响也只是睁开一双混沌的凤眸看了他一眼,仍是不以为意地继续睡着。
他不知在梦中催动了什么功法,一头冗长似墨的乌发倾泻在腰间,佛珠被扯得滚在榻上七零八落,极尽风情的面颊带着酡红,周身都烫得吓人。空梵静静地看了他许久,还是认命地出门打了盆水来,坐到旁边拧干一条巾帕,轻柔地擦拭着他鬓角的细汗。
彻莲一连醉了七日,空梵便也由着他醉了七日,只是偷偷在他那些浓烈的烧刀子中掺了水,终是迫得他从朦胧中醒过来,砸了酒坛便望着窗外发呆。
空梵见他双目清明,以为已是助他消了酒意,便去找来一把剪刀,想替他理一理那过于繁杂的长发;谁知彻莲却倏然警惕起来,躲开他的剪刀蜷缩在角落里,又揭开了一坛不知被他兑了多少水的烈酒。
空梵叹了口气,对师兄醉酒时的孩童心性十分无法,垂眼瞧见榻上掉落了一把象牙梳,便拿起来凑过去为他梳了梳发,将那些盘绕在膝间的凌乱发结尽数梳开,这才无奈地道了一句:
“师兄,你这又是何苦?”
彻莲并不睬他,仍是望着窗外绿荫,任由他在身后梳理着那因内功暴走而生出的长发,许久才灌上一口没有滋味的水酒,低声道:
“……你早就知道鸣儿是师父转世。”
他语气平淡,面上虽然像是在质问,话里却饱含着肯定。
“不错。打从他七岁时起就知道。”空梵顿了顿,放下手中的象牙梳,微眯起双眼道,“那人的性子可是从未变过。对美人的喜爱是,对你的喜爱尤甚。”
说罢又意味不明地笑道:“可惜两世轮回,他仍是一心在你身上,你却仍是满心只有复仇,从未爱过他分毫;如今将他伤了,却又独自在这里喝什么闷酒?”
“这叫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