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着白公子一路跑,确认万沫昂没有追出来,步伐才慢了下来。白公子好像不觉得累,一路上两只红红的眼睛都在看着我,停下来后,他本来收住的眼泪又汹涌而出,抱着我就哇哇大哭:「你和那种死老头……呜呜……你太过分了……」
他还老说我像小孩,那他这种行为又叫什么?我轻轻拍拍他的背脊,柔声道:「不要哭,没事,那毒蝎子没拿我怎么样。」白公子忽然不哭了,松开抱着我的双手,眨了眨肿肿的核桃眼,又理了理自己额前的乱发:「他没拿你怎样吗?」白公子眼中的怜惜和温柔一下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戾气:「你敢骗我,见鬼去吧!!」说完两只手同时拍到我的脸上,发出「啪」的响声,然后转身自己走去。
我无奈地忍受着那两个火辣辣的巴掌的「余韵」,心想我什么时候骗他了?连忙叫住他:「你去哪?」他头也不回:「不知道!」我说:「弄了半天还是得找司徒雪天。可惜我没能忍耐到最后,前功尽弃。」他转过身又是两个巴掌合上来:「你还敢说!」我揉了揉自己的脸,苦笑道:「那我们现在就去京师?」他盯着我,笑得别有意味:「你是想去见你的桓公子吧,不可以。」
我的心里忽然凉了大半截。桓雅文……还是不见的好。他过得那么开心,我又如何忍得下心去打扰他呢。我平静地笑了:「不会的。我决计不会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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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京师,又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我掐指算着与弄玉约定的时间也没有多久了。想着他见到我时会开心却又假装不在意的模样,嘴边不禁荡起一丝甜甜的笑意。
繁华京师,行人熙熙攘攘,举目四顾,各种建筑古朴庄重,街市之上已是万灯齐明。各式各样的宫灯高悬在殿门和飞檐下,照得整个长安灯火通明,金碧辉煌。远近前来观灯的百姓川流不息,络绎不绝。处处人山人海,喧哗笑闹,热闹非凡。我想这个时候去拜访别人绝非明智之举,便打算找一家客栈暂且住下。可白公子说难得来皇城一游,怎样也要出去逛逛。我拗不过他,也只得答应了。
华灯初上,自有那平日难得出门的闺阁秀女、小家碧玉也含羞带笑,出府观灯。只是观灯之余也免不了要留意人丛中的风流才子、青年才俊,私心渴盼天赐良缘就在如此良宵。至于那些王孙公子、士子学生,自然更加留心观灯的妇人女子之中有无闺阁淑女、绝色佳丽。观灯之余,假作斯文逐艳择芳,只盼能蒙一二美人青睐。人头涌涌,好个一派盛世之象。
在人群中走了一段路,便听说京师第一才女准备当众献艺,吹上几支小曲,作上几幅对联送与她相中的男子。往前看去,果真有一位女子站在楼阁上,手握玉箫,顾盼生姿,确实有几分倾国之色。我心想这女子也颇有胆量,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献艺却丝毫不感到紧张。见人多了,那女子便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小女子不才,希望这几首曲子不要污了大家的耳朵才是。也希望桓公子喜欢。」
这下人们皆是瞠目结舌。有人说:「原来她的心上人竟是酒惠圣人,这该如何是好?才女颇好,可桓公子已有未婚妻霓裳公主,这女子的示爱恐怕是不了了之。」我心中一紧,也念不得这女子究竟多有能耐,只是一想到桓雅文在场,就立刻想躲开。我现在想起他离开冥神教时对我说的那句话都还觉得心痛不已,只盼着今天不要看到他。
就在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柔软若水的声音从人群中轻轻响起:「在下洗耳恭听。」我朝那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立刻就看到那个十分抢眼的人。他手中依旧持着折扇,姿态俊逸;温文儒雅之余,竟有几丝风流之气。他身边站着四五个年轻女子,个个皆是绝色佳丽,眼中亦毫不掩饰地对他流露出爱慕之情。
原来九灵说的是真的。桓雅文真变成了一个游戏花丛的风流公子。
箫声吹来,纤绵柔缓,更似幽咽。月色中,像是下了一阵细细的雨。箫声远扬,曲调之悠沉恰好拨动我的心绪。也许是气力不济,也许是这古曲一路至今光阴坎坷,箫声若断若续并不高亢,女子颤颤的吐纳之声亦可悉闻。
桓雅文轻轻摇着手中的折扇,额角的发丝忽悠扬起,擦过棱角分明的轮廓,酝酿着唇边清柔的笑。他身边的一个年纪较小的女子轻声说:「桓公子,我觉得她吹得不错,可是人长得一般。」桓雅文嘴角的笑容更浓了:「水儿,女子的美分很多种。你仔细端详她在吹箫时的神态,十足风韵,便可称作佳人。」
白公子在我旁边低声唏嘘:「真看不出来,上次见他还是一副青涩的少年模样,现在就变得如此油滑,难得啊难得。」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带着相思和柔情的箫曲,心中蔓延着物是人非的苍凉。
一曲终了,桓雅文收起折扇朗声念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箫声美,人更美。姑娘果真是第一才女,更是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在下佩服。」那女子微微一笑,道:「谢桓公子夸奖。」桓雅文周围的姑娘开始不满地瞪着那名才女,口中不知在喃喃叨念着什么。
我悄悄握住白公子的手将他往自己身边拽了一些,低声道:「我们走吧。」白公子扬起俏丽的脸噘嘴道:「你吃醋了是不是?」我放开他,自己往前面走去:「没有。」他赶紧跟了过来,我又忍不住补充一句:「只是不想看他这样罢了。」白公子拦到我的面前,展开双手对我说:「他这样其实挺好,你不想看是不是因为吃醋了?」我怒视他一眼,把他推开,自己朝客栈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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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客栈,我是怎么也睡不着。我就知道如果我再看到雅文,心情一定会很浮躁,结果都到了三更天了,我还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于是披好衣服,下了床。
京师月下,倚窗而坐。一壶清酒,一束桃花。人烟渐少,纸灯笼在风中徐徐飘摇。黯淡的灯火照耀下,一个白衣公子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着。
我立刻站起身朝底下看去,只听见那人用低婉的声音轻吟:「落花飞絮,东风薄劣。春光将尽,人去楼空。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念完这一句,他便倒在路旁哽咽道:「采……你在哪里……」
我紧紧抓住窗栏,咬牙坐了下来,不再往外探看。
忽然,窗外又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老弟,你看那个人是谁?」接着另一个人答道:「那不是桓圣人吗?我们今天赚到了……」那被称作哥哥的人又说:「呸!什么圣人!我表妹被他整天迷得神魂颠倒的,现在他醉成这样,咱哥俩先把他教训一顿再说!」我起来朝外面看去,只见那对兄弟冲向桓雅文,其中一个立刻就一脚踢到桓雅文的肚子上!桓雅文竟没有闪躲,硬是承受下来。
我的手紧握成拳,在心底默念:「桓雅文你这笨蛋,站起来还手啊!愣在哪里做什么?」年纪较小的男子也过去朝他小腿踢了一脚:「桓公子,你不是武功好得很,现在怎么这么窝囊?啊?」边说还又加了一脚。桓雅文默默承受着他们的拳打脚踢,只低声模糊地道:「无论你在不在我身边……无论你是否喜欢我,只要是你想要的、我能给的,我都会给你……你幸福就好,你……你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我的指甲几乎陷入皮肤。那几句话,他曾对我说过。我究竟做了什么事……我怎么会这么糊涂……
「哥,你说他是不是疯了啊?自己在那里胡乱说些什么。」较小的男子问他的哥哥:「听口气好像是对喜欢的人说的。」
「我怎么知道?妈的,他也会相思成疾?」那人一边说一边打他,桓雅文雪白的衣服上霎时又多了几块黑色的污渍。他根本不知道还手……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打死的!
我实在按捺不住,从客栈窗口跳了下去。那对兄弟一看到我,立刻吓得脸色都变了。较小的男子道:「哥,完了,有人看到了……」那兄长有些底气不足地说:「怕什么!你看他瘦弱的样子,我们两个,他一个,哪里打不过他?」
我根本没给他们机会,冲过去就朝两人的脸上狠狠甩了几个嘴巴!清脆响亮的巴掌声传遍整条空旷的大街,那两个男子似乎已经气极,却在还没出手时就被我两拳给打飞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惹错人了,爬起来就屁滚尿流地溜掉:「哎哟我的妈,哥,他哪里瘦弱啊……」
我看了看地上躺着的桓雅文,想将他扶回去,可我根本不知怎么到碧华宅,想带他回客栈,又怕他醒来看到我。犹豫了半天终究是不忍心,蹲下身去准备搀他起来。可手刚碰到他的胳膊,他便反手将我拉住。我看见他细嫩的手上擦破了几个伤口,更觉得有些心疼。他虚弱地说:「采……你要我走,我就走,可是你要我怎么忘掉你……」
我惊愕地看着他,仔细看了一会才发现他是酒喝得太多,神志不清了。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手心是温暖的,指尖却冰得彻骨:「我每天都在想你,无时无刻都在想……为了忘掉你,我去了那么多我最讨厌去的地方,可是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变得有些呜咽。我咬住牙扶他站起身,他却全身无力,一下瘫软在我身上。
忽然他伸出手紧紧抱着我,用力到全身发抖,可我却感觉不到任何力量。他抱着我的头,带着哭腔说道:「哥哥生病了,你立刻丢下一切就回去看他,我为你做过再多你也看不到……你要我离开你……」他似乎被呛着,干咳了两声:「你害怕哥哥受伤,你就从来不怕我受伤!我到离开你的时候才知道,我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
我突然想起那时还说他不要我,可我看着弄玉的眼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选择了谁,还反过来任性责备他,动不动就拿他当做激怒弄玉的工具。我越发觉得愧疚,反手轻轻搂着他,湿了眼眶。可我怎么都不会想到,一向从容淡雅的桓雅文竟会在我抱住他的那一刻大哭起来:「那样的话你竟然说得出口……你玩够我了,所以你不想要我了……你好狠的心……」
我紧紧攥住他的衣服,想控制自己的眼泪不要流出,然而当我感受到肩膀上的衣料全都浸染了桓雅文温热的眼泪时,还是落下了悔恨的泪水:「雅文,我错了……我对不起你。」我将他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准备驮他回去,可他却偏过头来,重重地吻住了我。
脑中霎时只剩一片空白。咸咸的液体滚落到我的嘴边,弄玉有些憔悴的容颜一瞬间浮现在我的眼前,清晰、又开始模糊。我猛地推开桓雅文,他无力地摔在地上。我大骂自己是笨蛋,忘了他酒醉全身失力,又连忙蹲下身去搀他起来,却不敢再用脸对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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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驮着他回客栈,悄悄走到了自己的房前,正待推门,白公子屋子的门却突然开了。白公子倚在门框上挑衅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有些紧张,就像是被妻子捉奸在床的丈夫一样。可想了想又觉得自己是有理的,何况白公子又不是我什么人,也管不了这么多,于是便理直气壮地说:「白公子还没睡吗?」他对我轻轻一笑,看着桓雅文道:「看样子,你还是把老情人带回来暖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