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弄玉。
不知是谁用力一推,我脱离了两个童子的搀扶,扑倒在地上。鲜红色的毛毯,以金线镶边的粉色荷花刺绣,在眼中渐渐开始模糊。
我不能哭。
我想站起来,可我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想替自己辩解几句,可是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想变得更强,我想杀了这里所有的人!
我是个废物。我已经是个废物了。
我紧紧抓住地毯,浑身发抖。手上伤口裂开,鲜血在地毯上湮出一片猩红水迹,就像一朵盛开的红牡丹。
——弄玉,弄玉。如果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你会不会觉得难受?
——弄玉,你知道我现在很想见你吗?
——弄玉,我想你
——弄玉,弄玉,弄玉……
我不能哭。
一双雪白的精工绒靴出现在我的眼前。同色的轻纱下摆在我面前忽悠飘絮,高贵得如一场华丽雍容的梦。我把手往后移了一点,生怕碰脏了眼前这双精美的白靴。
须眉谄媚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桓公子,您终于到了。」
第八章君子之交
一双削瘦修长的手朝我伸来,我本能地向后移。须眉紧张道:「桓公子莫碰,他不干净。」那双手却不听劝阻,轻柔固执地扶住我的手臂。我垂着头,任流乱的长发盖住脸,从发缝中依稀可见眼前人的面孔,清秀脱俗、明眸温柔——又是他,桓雅文。
无论过错该归咎于我父亲与否,是他毁掉我的家,我无法原谅。只是身体千疮百孔、鞭痕累累,且功力尽失。这种时刻谈复仇,未免可笑。
桓雅文稍一松手,我的身子便像抽了骨头般直往下坠。他连忙变扶住我,边向须眉询问:「这位公子为何会伤成这样?」眼前星目如昼,柔肠百结,沁入肝脾;此人神似弄玉,却装载着弄玉从未有过的温柔。但弄玉目空一切,桓雅文高高在上……他们毕竟是兄弟。
一童子搬来椅子,扶我坐下。须眉走近道:「桓公子真是菩萨心肠,『圣人』一词用在您身上绝不为过。」然而这次却无人鼓掌。
桓雅文含笑道:「道长救困扶危,善气迎人,在下更是深感佩服。」简单一句话,我便认定此人与弄玉相差甚远。弄玉再为恶多端,亦不会如此惺惺作态。
须眉奉承一阵方停下,桓雅文道:「原未欲打扰各位商讨大事,只是在下于山脚处见武当弟子牵一白马,乃是名马皎雪腾霜交配而出,世上仅此一匹,为家兄坐骑,名曰倾采。马匹不足挂齿,只想向道长打听家兄下落。」我摇摇头,拼命暗示自己不可多想。
须眉愣了片刻,道:「实不相瞒,老夫之所以邀诸位英雄豪杰汇聚于此,乃是为商榷歼灭江湖两大魔头一事。」桓雅文不动声色:「既然如此,还望道长能告知在下一二。」须眉略显惊讶:「难道桓公子对此并无看法吗?」桓雅文微微一笑:「在下不会插手此事,不过想与家兄叙旧尔。」
须眉犹疑地看了桓雅文一眼,又看看众人后,指着我叹道:「这位公子昏倒在那马背上,被老夫救回。」满口假道学不说,现在又变了个调。
我愤懑地掐住手心,压低头不看他们,生怕自己激动起来口不择言。桓雅文望向我,一双眼澄澈如流:「道长,可否让在下将这位公子带走?」须眉嘴角一撇,不冷不热道:「桓公子可知此人什么来头?姓温名采,名满江湖的美少年。」
——此话未完。江湖上的传言应是:姓温名采,名满江湖的美少年。以色事主,梅影公子的禁脔。两人成日沉迷淫言狎语,烟花风月;奸回不轨,祸倍于下民。
我微抬下颚,冷眼看须眉。桓雅文笑道:「正因如此,在下要妥善照顾,以免日后家兄问罪。」须眉恍然:「桓公子这是打算李代桃僵?」桓雅文道:「恕在下冒昧一问,这位公子可是道长的人质?」须眉道:「自然不是。」
桓雅文于是拱手欠身,朝我微微一笑:「在下想邀请温公子去寒舍住上几日,不知公子可否赏脸?」
我仰首恍惚地看着他,哑口无言。
桓雅文倒也不急,站直身姿等我答复。秋水如烟波,长眉似远山;数缕云发落于胸前,衬着衣衫黑白分明。孑然儒雅,一身风流;姿貌端华,浩然正气。虽无弄玉惊艳抚媚、狂放张扬,却比弄玉多了十分娴静温柔。
要拒绝这样美好的人势必很难,我不由得感慨此人当真天人眉目,另一方面却又心有不甘。若非私人恩怨,我定会为他折服。只是日后他势必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我吃力地点点头,他立刻朝门外挥手,几个随从便进来搀扶我出去。
桓雅文方踏出殿门,里面喧哗声四起。被抬进暖轿的我疼痛蔓延开来,一丝一丝腐蚀血肉。帘上流苏起舞,帷幔轻勾。桓雅文探进来在我左颈天鼎巨骨两穴上一拍,我的手脚关节倏然飞出几根银针。他见着也并未多言,默默转身跨上马匹。
起轿后,轿身摇晃吱嘎作响,震得我伤口撕痛,身体几乎散架。不时有人替我擦拭面颊,还送上桂圆西米粥。外面天黑日明,人却浑浑噩噩,任由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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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几日,在昏睡中感觉轿子停下的我半眯着眼往帘外看去,随从正在搬卸重物。隔着轻纱,忽见一人影骑在翩翩白马上。二月青草深,白色轻衣衬得他面如满月,眼如明星。一柄折扇挑起轿帘,探来一张清秀的脸。剑眉轻扬,唇角抿成一个半月。
我将眼前人看成弄玉,失神般抓住他的手。他微微一怔,看着我柔声道:「温公子,你可觉得身子好了些?」嗓音轻飘淡定,熟稔,却记不清了。他的眼神若一江春水,与弄玉相差甚远。我颓然收回手,面无表情地点头。
桓雅文微笑道:「现在我们已至京师,在下联系了最好的大夫,会替你把身子治好。」他与弄玉早已决裂,何必对我如此殷勤?不过无论他是真心诚意也好,居心叵测也罢,想杀我是轻而易举的事。我反抗也没用,一切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