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怒气在听到弄玉的话以后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否有考虑过我的想法?呵,我简直是自欺欺人——他不曾给过我承诺,他不曾属于我。我站在珍珠帘子后看着大厅里两人的身影,泪水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
「帘子后面的小相公,你一直背个大男人,不嫌重吗?」杨夫人发现我了。我有些困窘地抽出一只手胡乱擦了擦脸,走了出去。
弄玉冷漠地看着我,又看看我背上的杨源才。他先是朝我走了一步,又停住。我迎上他的目光,咬咬牙,用同样的目光与他对峙。
杨夫人的声音打破沉默:「小相公可是救了奴家一命呢。您若是再不出来,奴家就要被梅影公子给送上西天了。」她无畏地说完这句话,还露出一个极其妩媚的笑容。
弄玉愕然:「你为何会知道……」杨夫人笑道:「整个武林有谁未闻过梅影公子大名?为夺《莲翼》,弑父母、杀弟兄,收养了一名娈童,隐居若干年,成日沉迷于分桃断袖之中,狂且恣行、荒淫无耻……就连奴家都对您景仰得紧呢。」她边说还边抚摸着自己的云鬓,似乎一点都不害怕。
我原本就很糟的心情这会儿更加难以言喻了。想来那名「娈童」指的就是我吧。但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弄玉居然会做出杀害至亲手足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弄玉连眉都未蹙,淡淡地笑了一下,一派优雅从容道:「夫人真是了解在下。不过在下纵使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会知道,名威天下的『蜚蠊血母』竟然会是这样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血王大人实在羡煞我辈了。」这下我更是错愕到说不出话来。
蜚蠊血母,蜚蠊教教主·蜚蠊血王的夫人。
这对夫妇擅长用毒,只要中了他们的毒,死状必不堪入目,且尸体会爬满蜚蠊,最后腐烂爆裂。闻者折寿,触者立毙。这对夫妻极爱嗜血,人们遂称之为「蜚蠊血母」,「蜚蠊血王」。
可此时弄玉却对这蜚蠊血母如此礼遇,一个明责,一个暗讽,我也听不大出他们究竟在较什么劲。但令人不由自主浑身僵硬的是……如果这杨夫人真是蜚蠊血母,那我背上的杨源才肯定早就死了。侧眼觉察杨源才的脸变成绛紫色,我赶紧将他抛下。
杨夫人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小相公反应真是快。你要再背上半炷香的时间,不止这死人会变成个大番茄,连你也……」她故意停下,玩味地看着我的反应。我心寒到了极点。不单是因为她的话,还有弄玉。
他一定知道我背着他会有什么后果,可他没有叫我放开。我不明白他的转变为何如此之大,只是感到很冷,全身都很冷。正如蜚蠊血母所说,我温采只是他的一个娈童。可我发现也来不及了,因为心很疼,疼得无法呼吸。
我看着地面,泪水早已将视线模糊。我很痛苦地憋出一句话:「温采自小就是个孤儿,一条烂命,早就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弄玉猛然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冰冷,却异常落寞。
杨夫人一怔,又笑了:「真不愧是梅影公子的人,连优童②都那么有骨气。」弄玉漠然道:「夫人,您的话说完了吗?」杨夫人脸色微微一变,转眼又笑得极是坦荡:「说完了,公子可以动手了。」弄玉面无表情地说:「夫人,下辈子挑男人要慎重,别再遇着像血王这样毒的男人了。」
杨夫人的眼眶忽然一红,悲凉地笑道:「错不在我,亦不在他。我自愿被他利用,他心安理得地利用我。我们互不相欠,旁人凭什么来评论我俩之间的事?再者,何谓之毒?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会比人心更毒?」
弄玉一脸平静,从桌上抽出一支竹筷朝杨夫人扔去——杨夫人眼中的神采立刻就像尘烟般散去了。我看着地上躺着的杨源才,再看了看同样没了呼吸的杨夫人。他们一样傻——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放弃自我,到头来却被人一脚蹬开。
弄玉看着已成为尸体的蜚蠊血母,默默不语。说不定哪天他心情不好,随手就把我杀了。我害怕死亡,可是如果是死要弄玉的手上,那或许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
我不知道弄玉为什么要杀掉蜚蠊血母,更不清楚「杨夫人」为什么要杀掉自己的丈夫。隔了许久,弄玉先开口:「我们今晚上就走吧。」我点点头,他却没看到——因为他说完这句话,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走出去了。
又是一次通宵赶路。几天的连续熬夜让我的精神变得萎靡,弄玉没告诉我要去哪里,只是牵着马在前方走着。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他一直没回头。以他的功力,我知道就算我在多少里外,他都感应得到我的存在。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我越觉得身上很冷。想起前两天发生的事,更觉得自己好丢人。或许……对他而言,我真的什么都不是。
①瘿杯:用有榴状形的楠林木根制成的酒杯。
②优:演戏的人。例如:「俳优」指的是古代演滑稽杂戏的艺人,「倡优」指的是以表演歌舞技艺为业的人。在此的「优童」指的是被豢养以表演技艺取悦人的美少年。
第四章墩圩歌节
从上个村子离开后,沿途都是小树林。也不知走了多久,曙光又隐隐透出地平线,如一片无边无际的淡黄轻纱渲染到山的另一端去。
越过一座丛林,终于看到一个但这浓浓民族气息的小村落。傍山傍水的吊脚楼,斑驳的木板和失去光泽的门扉以及被挑担子的小贩踩踏得光溜溜的石板路,都告诉着人们它们年代久远。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老街狭长而弯曲,在初升的朝阳中,吊脚楼的灯光留住了沱江上的过往船只。桨声灯影里的溪水边,站着许多少数民族的姑娘。
我想起爹和娘曾一同去友善万寿,回来以后娘就是穿着他们这样的衣裳,坐在花瓣飞舞的樱树下拨动着她的玉琴,神似仙子。爹当时告诉我,采儿,以后你娶妻,一定要找和你娘一样美好的女子。而娘总会有些羞赧地骂爹爹不正经。
对爹和娘的印象已埋在记忆深处,只剩偶然间的触景生情。跟在弄玉身后,我突然发现我的人生不知何时早就被他填满,我的一切似乎只剩下他。
弄玉朝着那几个姑娘走过去,拱手问道:「在下正欲前往零陵,请问这里离那儿还有多远?」几个壮族姑娘的脸倏地红了。弄玉大方地微笑着等她们回答,没一会,一个姑娘走了出来,笑吟吟地说道:「咱们这儿叫冯乘,也是属零陵管辖。您若是要去零陵,朝北边去几个时辰就到了。」
那姑娘右挽松、插以小梳,颈项出戴一个银项圈,另挂一条银链垂及胸前。身扎刺绣素花腰带外穿窄袖大襟衣、百褶裙,钱搭缟素围腰,煞是好看。
弄玉会之一笑,带着人和马朝姑娘指着的方向走去。那姑娘唤道:「公子,看你们连夜赶路,若无甚急事,不如在此地住上一宿,否则身子承受不住。」弄玉转过来问我:「你可想在这里休息一下?」我一时有些手忙脚乱:「我怎样都可以。住也可以,不住也可以。反正我不累,休息不休息无所谓。」说完以后我真想砸死自己,净说废话。
弄玉盯着我的脸瞅了半天,又对那姑娘说道:「你们这里可有客栈?」她笑的更加灿烂,看着我说:「我看您和这位公子是兄弟吧?我们家里有个别院,原本有两间房,但现在住了一个零陵的客人,所以只剩一间。二位若是不嫌弃,就住在那吧。」
弄玉点点头:「多谢姑娘,尚未请教姑娘芳名?」那姑娘脸上微微一红:「我叫零罗,攒零合整的零。」弄玉笑道:「原来是罗姑娘,在下弄玉,字梅影。」我问:「她不是姓零吗?」弄玉说:「有些壮族的人名是把姓放后面的,我还未听过「零」这个姓,所以猜姑娘应该是名置于姓之前了。」
零罗和那几个姑娘着实吃了一惊,零罗道:「我们这习俗没几个汉人知道,工资当真是博学多才。」弄玉笑而不语。零罗对那几个姑娘说道:「姑娘们,叫小薛去给他们备几件换洗的衣物。」那几个姑娘应了一声,退了下去。她对我们说,「这位公子请随我来。」然后就朝着一栋比较大的吊脚楼走去。
我们由她带路,那吊脚楼周围生着许多郁郁葱葱的稻树,后面是一条比较宽的浅溪。桃花流水,清流激湍。
穿过大厅,从右边的小门进入寝室,眼前豁然开朗,竟比大厅要宽敞许多。没一会,几个丫头就把心的被褥和衣物放到床铺上。
零罗道:「今天是『三月三』,也是『墩圩①』,我们叫它『窝墩』,是咱们壮族人民的传统节日。方圆百里内的人都会来参加这个活动,你们隔壁的公子就是专程从零陵来的。宴会从成时正刻开始举行,两位不放也一块共襄盛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