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深黑色院门虚掩,玉衡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只听得“吱呀”一声,幽黯的堂屋就在眼前了。
正堂里供着祖先牌位,前面照例是八仙桌和太师椅,两边的红对联已经褪了色,仿佛时间在这里停止了;院墙斑驳爬满青草,青石板路上的苔藓暗绿如铜锈,连天井镇宅缸里的水看上去也都是有了年月的。
玉衡站在空旷的老屋里,黑乎乎借着天井漏下来的一点天光,感觉连叹息都是有回音的,越发像做梦,又像是误闯进了别人的梦,气氛十分诡异。
她在堂屋中央跪下来,对着祖先牌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这是楚雄的祖先,那也就是她的,原来楚雄真正的姓氏是叶,她是叶家的媳妇儿。
叶裴氏。玉衡自嘲地笑,扶着八仙桌坐下来,觉得自己成了穿裙褂的古人,随时可以在此石化。
墙上挂着明朝程十发的《薰笼仕女图》,锦衣的仕女斜倚着薰笼闲望,庭院里有个女侍在看儿童扑蝶,显得十分闲适优雅。玉衡本能地注视良久,虽然只是一幅不值钱的赝品,但配合屋中幽黯的光线和陈旧的味道,益发有种如真如幻的意味。
另一面墙上是几幅照片,摄于不同时代的全家福,人物不同,姿势不变,永远是长辈坐中间,儿女排列身后,膝下是孙儿簇拥。玉衡仔细辨认着,看得出叶家曾经是大族,但是人丁越来越少,最近的一张照片上只有一对中年夫妻抱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看上去最多三四岁的样子,该是英、雄两兄弟吧?
那是最后一张照片。所有人定格在镁光灯闪亮的瞬间,没有再长大。
依稀有笑声,玉衡回头,看见两个圆圆脑袋长长眼睛的小孩子,穿着百蝶穿花的棉袄棉裤,戴着金丝银线的虎头锦帽,彼此追逐着从后门跑进来,对着玉衡嘻嘻一笑,追追打打,又迅忽在前门消失不见了。
玉衡悚然醒悟,那就是儿时的叶英、楚雄吧?她抚摸着屋里的桌椅,不禁悄然落泪。这就是楚雄童年时生活过的家啊,一桌一椅都有着他最真实的印迹,他从这家里抱出去的时候哭了吗,他在养父母家中的岁月会难过吗,他从来没提过自己还有亲生父母,是因为怨恨他们曾经放弃他吗?
楚雄,楚雄,原来他是一个领养儿,为什么从未对她说起?他把这秘密藏在心里,是因为一直心怀怨怼吗?他们两个,一样的孤独,本应该同命相怜的,她对他毫无保留,他却一直在心里打着个死结,阳光照不到。她的关爱并不能抚慰他。她真是一个失败的妻子。
玉衡静静坐了很久,以至于重新起身时觉得双腿有些发麻,她在后院找到笤帚簸箕,一丝不苟地打扫起屋子来。扫过之后,又找了水盆抹布。水喉好久未开,先“空通空通”咳了几声,方“哗”一下流出水来。玉衡将牌位一一拿起揩拭,每揩过一个名字,就仿佛又得到了一位长辈的认同。
这是楚雄的祖屋,是她可以为夫家做的惟一的事。她刚刚已经看到了楚雄,那么楚雄,也会看见她吗?
这天接下来,玉衡在村里不住游走,穿过一条巷又一条巷,推开一扇门又一扇门,仿佛在寻找楚雄儿时的足迹。这么小小的一座村落,相信每座院子楚雄都曾经来过,那么她也至少要走过一遭。这些宅院有的已经人去屋空,只在堂屋陈列些本镇特色点心或是真旧作旧的小玩意儿供游客购买,内容大同小异;也有的还住着人家,妇人坐在庭院里摘菜洗菜,小孩子嘻闹啼哭,犬儿猫儿挑衅吠叫,是最真实最琐碎的现世生活。
玉衡走在那些院墙斑驳的老房子中,就仿佛穿越在历史中,随时推开一扇人家的门走进去,触摸旧时的故事,窥探人家的生活,这本身就像一个梦。忽然之间,看到一扇开着的门上用粉笔清楚地写着两行字:“此门不要关,抓到罚款100元”,又忍不住莞尔,仿佛黄粱梦醒。
经过一间有御赐匾额的人家时,正遇见导游挥着小旗带领一队游客过来,玉衡退后一步,听导游介绍:徽商们最信“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经商之道,各家各户的雕镂装饰都以此为素材,或是供奉八仙的塑像,或是在门板画梁上雕绘人物故事,且有“明八仙”与“暗八仙”之说——明八仙即为实供八位道家仙长,暗八仙则是以八仙的法器喻其身份,即张果老的鱼鼓、吕洞宾的宝剑、韩湘子的笛子、何仙姑的笊篱、铁拐李的葫芦、汉钟离的扇子、曹国舅的阴阳板、蓝采和的花篮。这些人物图案,多半会雕镂于厢房门窗上。
玉衡饶有兴趣地听着,第一次知道门窗也有这么多讲究,徽派房屋的门窗高挑细长,从上至下分为“头格、门身、束腰、裙板、束脚”几部分,听上去就像一个严妆重裹的女子;而那些精致细美的门扇也的确有种女子般的静美婉娈,通常一连六扇,就像是六姐妹一字排开,联袂而立。
原来婺源现在虽然归了江西省,但在古时却隶属徽州,是徽商的发源地,出过许多著名儒商。那些商人赚了钱,就回来盖房子,精雕细镂,美仑美奂。徽商建房的风水讲究“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里外院落都有天井,一为采光,二为聚福。正堂天井下方是水槽或石板,有些人家会在石板下养乌龟,好令它们爬来爬去疏通淤泥;后院天井下方则是一只大陶瓷缸,叫作“镇宅缸”,专用以接无根之水以示天人合一。据说这些缸雨天不满旱天不干,而且不管多久都不生异味,且会预报天气——雨前则浑,晴天则净。
一个女游客探头看了看,笑道:“这水现在是浑的,是不是等会儿要下雨啊?”
男伴取笑:“就那么一说,你还当真啊,水浑是因为脏的。”
游客管自指指点点大惊小怪,房主无视地当当剁肉自行其事,旁边搁着一盆已经摘好洗净的韭菜,大约是打算包饺子。那情形,就仿佛无意中闯入了电影布景,影片里的人家在过着自己的生活,游人是误闯进来的观众,各自独立,丝毫不影响剧情的发展。
忽然一阵风起,天上瑟瑟地下起雨来,众人惊叹:“神了,真下雨了!”嘻嘻哈哈拥出门去,主人跟出来下闩,“吱扭”一声,仿佛历史在身后关上了门。
玉衡在细雨中独自徜徉,想象自己是跟楚雄在一起,他一边走,一边为自己讲解着哪是粮仓,哪是银库,兴泰里的三座房子怎样分配,养颐轩的花花草草如何打理,“七叶衍祥”的匾额由哪位皇帝御赐,“百寿花厅”的别院于何年何时重修。每一步都是风景,每一处都是故事。
田梗边的敬序堂是曾经租给剧组做过《聊斋》拍摄景地的,左右抱厦,回廊环绕,月洞门外小花园枝叶扶疏,果然一副花妖树怪留连出没的样子。最独特的是小花园壁上,向内挖着个葫芦状的炉龛,上书“敬惜字纸”四字,显示出优雅谦逊的儒商本色。
玉衡遍游古村,又在桥头食摊上吃了碗鳝糊面,仍不舍得回房,独自坐在桥廊上看雨。
对岸黑白分明的老房子在雨中朦胧抑郁,墙上原有的潮湿痕迹晴天时只是一种岁月的符号,如今在雨中则显得格外新鲜真实,仿佛这房子随时都会随水化开。
在雨中,所有的色彩都不再分明,整个天地都变成一幅水墨丹青,不管桥上的行人走得有多么匆忙,仍然给人一种缓慢的感觉,仿佛在看无声电影,而刷刷的雨声就是老电影固有的雪花音。
玉衡看到年少的楚雄背着行囊走在桥上,经过桥中央的河神阁,忽然停下来,对着河神祝祷了几句方才离开。他是刚刚同亲生父母稍作团聚,又赶回城里对养父母承欢膝下吗?一个过继儿,有两对父母,还有一个孪生兄弟,这些和他至亲至爱的人,她全都没见过,不认识,甚至有的都没听说过。她这三年婚姻,也如同一场梦。她甚至都不知道,哪怕是幻觉里看到的楚雄,会不会也是一个误会。
她打了个电话给李望:“原来,楚雄还有个孪生兄弟。”
“你已经知道了?”李望替玉衡难过,“你看到的那个跟楚雄一模一样的人,叫叶英,他已经被带到局里接受调查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我们在画坊街的时候,我的同事已经开始调查了。我没告诉你,是因为还没有调查清楚。”
“跟踪我的人是叶英?”
“是的。还有那天你在录相带里看到的那个酷似楚雄的人,也是他。”
“他到过酒店?”玉衡吃惊,“他是凶手?是他杀死了楚雄?为什么?他们是亲兄弟啊。”
“他说自己是无辜的,他只是去找楚雄,进房时就发现楚雄已经遇害,他害怕惹祸上身,就从秘道逃走了。”
玉衡只觉脑子里乱轰轰一片,完全不能分辨,这一天里她得到的信息太多了,如何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电话里,李望的声音变得很远:“我昨天下午去瑶里了,今天一早赶回昌南的。蒋队说,叶英的说辞跟谷好问、陈升等人的供词相符,没有可疑,法医科的鉴证结果也支持他的说法,所以今天已经将他放回了。案子已经可以封卷,死者遗体会直接送往火葬场焚化,日期定下来后通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