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明月笑盈盈的还了一礼,“自从多年前尚书府花宴一别,秋小娘子可还好?”
芸娘恍然大悟,怪不得觉着有点眼熟,原来竟然是多年前尚书府惜花宴上马婉茹刁难她、唯一站出来替她说话的那位小姐,连忙一福,“谢谢严小姐,一切安好。花宴上周小姐的好意,从未拜谢,今番得见,却又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小姐就受民女一拜吧。”说着盈盈下摆,严明月连忙扶住她不然拜,只焦急道:“这是作什么?当日尚书府上相见,我便欢喜秋小娘子,只想着忒的有才,我如何才能跟她做朋友啊,后来外祖母过世,我回老家守孝竟是无缘了,方回京没几日,便满耳秋小娘子才名,真心焦似的,恨不得立马相见,只是没有人能引见,只能忍耐着,此翻在兵部尚书府遇着周小姐,便不顾失礼地跟着回来,你不要怪我丢人才好,哪得受你礼,羞煞我也。”
芸娘忙称不敢,周薇也笑道,“瞧瞧这嘴巴,明明是我欢喜姐姐求着你回来,却成了你巴巴赶来,只是,我的好姐儿面子倒比我大了,只怪我没那才气,不能让姐姐欢喜爱慕,以后定然得多看几本书多学习才是。”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又过了几天,严明月请周薇和芸娘过府做客,乘着周薇跟其他小姐下棋,悄悄拉了芸娘至一安静处,问:“姐姐父亲可是在京城府尹曹大人手下当幕僚名秋云山?”
两人多翻接触,俱十分喜欢对方,私下便以姐妹相称了。
芸娘心下打了个兀,忙道,“正是。”
严明月压低了声音,“我听闻曹大人为秋伯父求了京畿一主簿之职务,可是上面......”严明月的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却安排了秋伯父去安平县当县令。”
芸娘又是一愣。
“姐姐大概不知道安平县的情况,我听父亲说,那里偏远荒芜,穷山恶水,是荒蛮异族聚集的地方,言语难通,风俗彪悍,最是难缠,又因山势险峻,多出绿林,太_祖那会儿,便是连运去慰劳将士的薪银、物质也敢抢,很是可怕,又临近边境,若有外族犯境,首冲其中,京里便是连最低微的文吏也不愿去那里的,听说那里早没县令,皆因无人愿去,去了也千方百计逃回来。”她瞧着她脸色,又道:“我父亲因我与侯府小姐交好,又知爱慕姐姐你,故而多留意了些,听说——是给事中黄大人提的议,只说见过秋伯父,是个有才干的,定然能治理好那片地方。黄大人,据说与韦贵妃家颇有些转弯抹角的关系。”
严明月说得很婉转,若是没有玉娘预先的提醒,芸娘可能还有些糊涂,现在哪还有不明白的:既然周成安能得知皇帝有意让她入宫,韦贵妃手伸得那么长,如何能不得知?她这是变着法子整她。宫中若非大规模民间选秀——皇帝素以仁著称,料想不会做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事,那便只有从有品级的官员家中挑选一途了,可她父亲不过一介平民,若皇帝真有意让她入宫,总得有个名头,这让他父亲当官便是第一步,这虽然是私下里的手脚,却等于过了明面,皇帝便是知道,也不能、不好说什么,皇帝总不能平白无故的给个肥缺,落人口实惹朝官谩骂吧?这可有可无的县令职位便变得理所当然了:众所周知,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是容易出政绩,若是弄好了,皆大欢喜;若是弄不好,一个名头压下来,韦贵妃潜在的敌人消灭得轻易而举、不伤一兵一卒,再不济,至少也能先把她弄出京城、别在皇帝跟前晃;若皇帝无心,也不过一个无关紧要、人人避之不及的官职而已,于韦贵妃毫不碍事——
反正,不管哪个层面,都寻不出韦贵妃一丝错,简直就是万全之策。
只是,却不知道兴宁伯府缘何要通过严明月的口告之,他们不需要像玉娘那样买人情。难道,也在她身上押了宝?赌她将来会入宫受宠?
芸娘一时头脑昏乱,脸上却笑着,一副感激的样子,“我的好妹妹,如此恩情我该如何回报?此事我定然会告之父亲,让他仔细思虑。”
严明月握着她的手,“我的好姐姐,你说的哪里话。你我一见如故,说得什么客气话?我只望你我都好好的,家里也好好的。”
芸娘勉强笑着:“一定会的。”
☆、第三十三章 离京
元武三十四年五月初,秋云山获任平安郡平安县县令一职,上令择日出发,限期两月内到任。
秋云山因早有准备,简单收拾,带着一家老小,外加一位被他聘请为幕僚的落魄秀才张矩、勇毅侯赠送的八个健壮仆妇:五男三女,还有在侯府侍候芸娘起居的小丫鬟蕊儿,随一商队一路北上就任而去。
这期间,又发生了好多事:
余府听闻秋云山获授官职,对这门亲事越发满意:果然沾着侯爷、王爷就是说不尽的好处,就连原本对芸娘身世微有薄词的大房大夫人也变得十分满意了。再次提出要提早迎娶芸娘过门,不然秋云山不知道何时回京,恐耽误了婚事;被秋云山、三娘以“时间太仓促了,即便过三年(地方官员三年一调任),芸娘也不过十五六,年纪尚幼,不急”拒绝了。余老太太和余大夫人颇不满,但因秋云山也不在余府任教了,倒少了那份左右为难的尴尬,因余家顾虑日后两家情面,说话也不敢太过,因此这件事倒简单就过了。
比较为难的是勇毅侯府那边,周薇不愿意让芸娘离开,又哭又闹的,非要芸娘留下陪她,说:“我的好姐姐,那边山长水远的,你如何能受那苦?”
——仿佛她以前过的净是富贵日子!芸娘哭笑不得,又不能明白告诉她原因:留在京城,说不定我就危险了。只能哄她,各种哄,好不容易哄停了,过没半天,周薇冷不丁想起,眼泪又开始汨汨流,倒是真心不舍得她,弄得芸娘也伤感起来。
后来还是勇毅侯喝止了她:你若是想她死,便把她留下。
周薇大吃一惊,漂亮清澈的大眼睛盛满了惊惶,不明白怎么把芸娘她就会死,周成安也没解释,“你下去吧,我与她说几句话。”
周薇只好惶恐的退了出去。后来问芸娘,芸娘只能用“父母担心啊、不舍父母,伤心死了”之类的说话胡乱搪塞过去了。
那时候,就她们三人:周成安、芸娘,周薇,在书房。周薇是扯着芸娘到书房想求父亲让芸娘别走的,现在周薇离开了,就剩下了周成安和芸娘二人。周成安坐在宽大的梨花木雕花大书桌后,逼视着芸娘:“我听说你家,似乎早有准备?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芸娘犹豫了一下,想说还多亏侯爷早告之,但又不确定周成安告诉玉娘是否刻意为之,她贸贸然说出来,反而连累了玉娘,于是改口:“确有所闻,乃兴宁伯府小姐告之。”
周成安冷笑一声,“他倒是会卖人情。”没再就此继续追问。他拿出一封信和几张身契递给芸娘:“镇北府督军李大人与我薄有交情,若有什么事可持此信寻他,料他不会就手旁观,另,我让人从府里挑了八个忠心能干的奴才,这是身契,你带上,路上也可多个使唤。日后打生骂死,随尔意。服侍你的那个小丫头,你愿意也可带走。”
给他身契,还特意说明随便她主宰他们生死,是想说明此举并非存任何监视之意,只是一点心意。芸娘恭敬的接过跪下叩首谢恩:“谢谢侯爷。”
“起来吧。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管事开口,我已经吩咐过了。薇儿性格开朗了好多,人也懂事了不少,多亏你陪伴教导。”
“民女羞愧,是小姐聪慧可人。”
周成安摆了摆手,示意别来那些虚的。他沉默了一会,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想入宫吗?”
“不想。”芸娘脱口而出,抬起头直视周成安逼视的眼神,眼神坚定,毫不犹豫地表白着自己的心意;周成安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要从她表情寻找出些许口不对心,然后站了起来,饶过书桌,走近她,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那就赶紧想办法,让自己彻底失去入宫的机会。”
他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让人颤栗的阴冷,芸娘一惊,退开两步跪在了他跟前,“民女知道。民女的心永远都是向着小姐的。”
勇毅侯不喜她入宫,无非是怕将来碍着周薇。因为皇帝和藩王的关系现时,哪怕将来,也必然是对立的,如果她成了皇帝的妃子,那身为世子妃的周薇未免就太危险了——勇毅侯等于将一个活生生的让人用来要挟的把柄放在了别人的手里,周成安是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勇毅侯表面看似向着皇帝,但也许.....也许她离京是他借韦贵妃的手推波助澜了一把也说不定——
“那就好。只要你安守本分,我就会护住你父亲。”
芸娘又伏下了身体,“谢侯爷。”
“你是个聪明人,我看重也是你这一点。起来吧。”
“是。”
“你认为玉娘留在府里还是府外好?”周成安转而又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芸娘福身,“此时此刻,自然留在府里好,虽免不了受些委屈,有侯爷垂爱,日后自当不同凡响。况且,玉娘子琴棋诗书歌舞精通,又素精人情,若小姐闷乏,亦可陪伴解乏一二。”若是安置府外,那永远是被人瞧不起的低贱的外室,姨娘虽然身份也不高,可是到底有个名分,若是再能陪在正儿八经的嫡出小姐身旁,谁还敢小看?芸娘这是给玉娘说了好说话。
周成安食指竖起隔空点了点她,笑,“你个人精。。。出去吧。”
在接下来的社交时间,芸娘大致受到了两种情绪对待:嘲笑的,表亲热的。瞧不起她的嘲笑她终于抱上大腿了,可惜抱得不够紧不够好,只攒了个穷县令,还是送别人也不要的;有聪明机警的,觉察出里面事情不寻常,俱以礼相待:谁知道以后是不是就一步上青云呢?有好些还赠送礼物,其中不乏贵重的,芸娘俱只谢过,没敢收。
芸娘最后一次陪周薇入宫参加宴会,林佑安寻了个空隙“偶遇”她,两人隔着几步,外人看着她们像各自赏花——
“我听闻你要离开京城,此事当真?云姐知道吗?”林佑安表情淡定,声音低低的,但语气分明有些紧张疑惑。
“我给祈云写了信,只恐怕信还没到。去那个地方,日后写信倒是便利一半时间。”芸娘避重就轻。
林佑安也察觉对方不愿多谈,叹了一口气,“我听说那地方.....你......路上小心。”
“谢世子。日后,世子也保重。”
林佑安点点头,“秋小娘子保重。”
“世子......”芸娘的语气带了几分犹豫,林佑安抬头疑惑的看她,“小姐虽然年少天真,但对世子是真心实意的,只望世子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忘了年少时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