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手臂雪白,如同清澄的嫩藕,见有人来才红着脸迅速的收回去拢在袖子里,退后两步,正好看见年轻的帝王脸上的笑意如同冰消雪融,迅速的消失不见,旋即又被扯出来,如同酒旗一般高高悬挂。
他多想若无其事。
然而傅希如比他还习以为常,一俟他转身叫平身,就径直说起了来意:“还有几位地方要员的升迁尚未定论,吏部与尚书省已经议过,呈上敕书,陛下以为呢?”
其实敕书已经呈上好几天,往常早该回复,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即便不同意,也可以发还交由他们重新商议,然而卫燎眼下没有反应,也就不得不由下臣出言催促了。
这事本来该是裴秘的,但他近来侍奉君王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界,动辄得咎,于是也不敢来了。他是尚书省主官,一句话下来,傅希如也不得不听从,正好自忖也该过来,于是顺水推舟。
早前面对他开头就说正事的态度,卫燎还会抱怨一句“非要为了这种事你才来见我”,眼下倒是也不抱怨了,不置可否的和他对视。
两人心里都有难言的悸动,似乎只是这么几天没有见面,对方就开始变得陌生,完全不像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样子,要一寸一寸的摸过去,感受过,才能确认他确实是那个人。
但这其实毫无必要,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于是也就是手指微微一颤,很快遏制了这种想法。
卫燎的变化更大,他总是颐指气使,一旦沉寂下来,就不由叫人怀疑是自己对他太坏。正因这模样,多少年来,傅希如内心深处总是觉得卫燎得到的教训还不够。
登高跌重,再上去的时候根系才能更牢固,可惜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人能有权力教会皇帝什么道理,他按捺住自己,专注的等待卫燎的答案。
“朕另有主意,”卫燎的眼神是掩饰不了炽热的,像糖丝一样缠绵,绕在傅希如身上,语气却颇显冷淡,一时之间两人恰似相敬如宾,彼此都很克制,只有眼神与当下发生的一切无关:“爱卿也不必着急。再等一等。”
他确实有些心不在焉,看得出来不愿回复的原因是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正如他所说的,这件事确实不必着急,倘若不是裴秘的命令恰到好处,傅希如也根本不用过来这一趟。
只是这两人没有一个在意罢了。
殿内一时间沉默下来,没有人开口,傅希如也不告退,默默在心里数了三十个数,看着卫燎的神情从镇定到强压着焦躁,像只耳朵被钉在木桩子上的兔子。
他的心思真好猜。
傅希如正要开口,却正遇上一阵凉风从洞开的门窗外灌进来,少顷,就落起了雨滴。
卫燎喃喃自语“下雨了”,一说完,暴雨就真正倾盆而下。宫人们忙忙进来关窗,收拾窗下的纸笔书籍,和卫燎还没有批阅完的奏章敕书,倒是打断了傅希如挑起新的话题。
他也不再执意,又望了在忙碌裙裾之间端坐的卫燎一眼,恭敬告退。
虽然已经下起了雨,可是避雨并不一定要和卫燎共处一室,既然正事已经说完了,卫燎也以为他该走了,傅希如就顺其自然的要退下了。
卫燎点点头。
傅希如一路出去,从来时回廊的另一面绕过去,知道转角处有个轩室可以暂时避雨。在宫中几乎没人敢乱走,偏僻处的地方很安静,这夏日的暴雨也不会下得太久,雨停了他就能从湖上回去了。
他近日以来其实和户部的人有过接触。天下最重要的事无非三件,钱,粮,兵,如果只是天旱,有的是渠水灌溉,情况还不算太差,可一旦真的发了大水,今年的收成就大受影响。
卫燎在位这几年,赋税不算重,但也很少减免徭役,百姓不算轻松,今年倘使真有天灾,恐怕就只好想办法说服他减轻赋税。这诚然不易,按理也该是户部该说的,可就傅希如看明白的这些人事来说,多半还是要他开口。
卫燎脾气不好,敢于直谏冒犯天威招致自身灾祸的人总是少,何况户部尚书也不是个锐意进取的人。先前没有铨选和春闱的时候,傅希如总以为无人可用这种事待这之后总该有所缓解,其实真到了换完新血,也差不了太多。
他有心自己提起,但这就是越俎代庖,何况事态还不明朗,眼下就提起这些,未免会让尚未稳定的宫中气候又动荡起来,于是也就忍住了。
但愿今年一切平安。
他正停在廊下叹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一瞬之间就近在三五步之内,于是惊讶的回过头,却不料只看见一片沉沉的深青,随后被人遮住了眼睛。
植根于来人身上的龙涎香幽幽散发,混合着水气缠绕上来,傅希如始料未及,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被按在廊柱上,一个人埋进了他怀里,一声不吭,只有急促的喘息,随后用力在他腰上抱了一下。
意识到来人不愿意他出声,也不愿意他看见的意图,傅希如既不挣扎,也不反抗,任由一片柔软触感逼近,最后在他的伤疤上描摹一下,又迅速的落到了他的脖颈上,袖子被沉沉往下一拽,随后遮蔽他视线的手就离开了。
傅希如过了片刻,等待凌乱的脚步声消失,才慢慢睁开眼睛,望着身后的来路沉默片刻,去袖子里一摸,见到一方手帕,里头包着的居然是几朵干花,菖蒲和石榴。
谁知道卫燎是怎么弄来的。
傅希如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又把手帕包了起来,放回了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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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皇后娘娘忧国忧民,心事重重,皇帝陛下玩起了偶像剧套路,还连亲都没有亲上……
唉。
第六十一章 寒芒
公主终于再次驱车出宫,去往已经修建一半的公主府。在钱财上卫燎对她并不吝啬,虽然多半原因是因为她要嫁给他的男人,让卫燎有了一种微妙的报复心理,同时又想给傅希如一种他想给的殊荣。
公主府必将富丽堂皇,正因如此,卫沉蕤得以在其中多说上几句话。但她也已经对自己未来生活的地方没有什么执念了,自从父亲死去那一年她就不再作为公主活着,更不会有真正安稳的生活,这府邸有没有竹林,要不要开辟相对称的两个园林,又是否要挖个新的湖泊,根本不是她应该考虑的事情。
傅希如陪同她,两人共同听着工部负责此事,坐镇的郎中展开一卷堪舆图讲解眼下的进度,彼此之间颇为默契,又十分敬重。
身周的人不少,公主是千金之体,哪怕婚事已经近在咫尺,但也不该被唐突,更不该做出什么失礼的事。
无论旁人怎么看待这桩婚事,但看这两个人相处的平静与雍容,就不免觉得这也是天作之合。历来公主的婚事都由不得自己喜欢,无非是嫁于高门权臣之后,近年来和亲的事逐渐少了,公主们的婚姻多数都不错,至少是一世富贵。
傅希如确实是驸马之中的上选。
看过了堪舆图,卫沉蕤只微笑着表示满意,那工部郎中反而有些忐忑,但委婉的问过几次,卫沉蕤都不说什么,也就退下了。
两人摒退从人,绕着初露端倪的湖泊信步闲走。
卫沉蕤明知一举一动都在卫燎眼中,还要出宫来见他,显然不仅仅是为了要看看正在修建的公主府。
这里原本是一座国公府,还够不上公主的仪制,又迁走了两条街的平民,占了一片山林,远远望去能看见郁郁葱葱,一阵轻风徐来,吹起公主的裙带,她终于站住了:“你以为我想要什么?”
这话没头没尾,却不会有人不懂,傅希如并不吃惊,甚至仍然相当柔和:“总不会是来要谁偿还旧债的。”
欠她的人已经死去,沉睡在高高的山陵之中,虽然说父债子偿,可这规矩并不是到处都适用的,何况,卫沉蕤微微一笑:“愿赌服输,父亲输了,没什么好说的,可我是他的女儿,只好来承继他的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