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虽然奉命把守在门口,但并没有颐指气使,而是相当恭敬抱拳道:“先生等着,我去看看。”说完两人就先后出门。
贺楼乘夜在身后看着,眼中划过一丝难以发觉的光芒。
他可未曾规定过这些侍卫以及侍女对慕苏的态度,他能在短短一月内将这整座偏殿内的人都降服,着实不易。贺楼乘夜很明白,这不是靠智慧与手腕,这完全是靠慕苏自身的性格与处世态度。
这才是他最天生的武器。
慕苏在门口等着,门外的嘈杂声愈来愈大,若不是贺楼乘夜在身后他几乎要撩帘出去。只不过片刻,就有侍卫进来,面露沉重道:“先生!出事了!点漆……”
慕苏心中一沉道:“点漆如何?!”
“点漆……死了。”
慕苏心中宛如雷劈一般,他都来不及问缘由,急忙撩开帘子走了出去。侍卫伸手想要拦他,但被随即而来的贺楼乘夜伸手制止。
慕苏不知道自己多久没有看见天空了,只是此时他却没有心情去欣赏天空,他站在两阶台阶之上,双手都在战栗。他的瞳孔缩成一个点,本就没有血色的脸色更加青白。
在两阶台阶下方,几名侍卫围成一个圈,圈内是一堆血肉模糊的肢体。
说那是肢体,因为那已经完全失去了人形,慕苏只是一眼便看见了那血手还攥着的半截砚台。正是慕苏让点漆去取来的那种砚。
他的胃中猛地一动,立马扭转身体,扶着柱子干呕起来。青白纤长的手按在冰冷的石柱上,透骨的寒。
几名侍卫看着慕苏,不知如何是好,站在原地听候命令,却猛地看见殿里又走出来的人,顿时单膝跪地道:“吾王!”
贺楼乘夜的眉头微微一蹙,看了慕苏一眼,然后又看向底下的侍卫,问道:“怎么回事?”
其中一名侍卫抱拳道:“回吾王,方才几个人抬着点漆扔在这儿就走了,还说冷宫下人,与牲畜没什么区别,叫我们告诉里头的人一声处理了。”
慕苏撑在柱子上,不住颤抖着,这才明白贺楼乘夜是如何解释这个地方的。
不止是受冷落的妃嫔居住之地,是所有戴罪皇族的幽禁之处。
“是谁的人?”贺楼乘夜淡淡道。他用的是阆玥语,但此时的慕苏早已能够听懂普通的阆玥对话,顿时屏住了呼吸。
底下的侍卫微微一愣,看了慕苏一眼,又用阆玥语回答道:“是……辉姬郡主的人。为首的正是辉姬郡主帐内的侍卫首领达兰勒,估计人……也是他们打杀的。”
身边有熟识的小厮喏喏道:“胡卡拉去取了东西,我们叫他去逛逛,路过……路过已经烧毁的那座殿,他突然说他主子总说有许多东西丢在这儿了,便去翻找,找到了些珠宝和器具……正准备走时不料被辉姬郡主看见了,辉姬公主想要那些大夏的东西,问他主子是谁,他不说,只说是在这儿。辉姬郡主说不过是冷宫罪人,都是……畜生,就让手下把他东西抢了然后丢给他们玩耍,胡卡拉被,被……”他顿了顿,脸色煞白,说不下去口,只得跳过道:“那群侍卫尽兴之后,看着胡卡拉还有一口气……就拿石头打,活活……打死了……”
贺楼乘夜面色不变,只是周围的气温略微有些变低。
贺楼乘夜还没说话,慕苏猛地转身,向下走了两步,漆黑的眸子注视着点漆的尸体,问道:“辉姬郡主在哪儿?”
众人皆是一愣,贺楼乘夜的眼中划过一丝惊讶,随即下台阶抓住他道:“这里的事情孤来处理,你不要插手。”
慕苏猛地甩开他的手,双眼通红道:“点漆是为我而死,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贺楼乘夜冷漠地看着他道:“你是觉得孤是昏君,辨不了是非;或是你觉得你现在炙手可热,可以一手遮天?”
慕苏心中郁结,听闻此言更是羞愤,怒道:“她是郡主,是殿下的亲妹妹!我是阆玥的阶下囚,点漆不过是个下人!殿下何时在乎过下人的生死?!我或许什么也不是,但点漆也是爹生娘养,他遭受这样的结局,若是没有人愿意为他出头,他即使九泉之下不怨不愤,我会永远寝食难安!”
贺楼乘夜眉头蹙起,看着面前这个一向安静的人宛如一只弓起背的猫一样,双眼通红,纯白的衣袍在风中鼓动,勾勒出瘦弱的身躯。他眸子深不见底,低声道:“任何人都可以为他出头,你不可以!若是你如今被人发现,真相大白,死的将不会是一个点漆!大夏和阆玥的边境百姓、军中将士一个都别想安宁!”
慕苏注视着面前这人琥珀色的眸子,感觉到无比的可笑:“呵,贺楼单于竟能说出这种话?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若是殿下肯放我回国或是直接一刀杀了我,便什么事也没有了。没有人给点漆复仇,将士百姓不会涂炭,假的也全都变为真的了!”
贺楼乘夜眯了眯眼,看着他道:“你是觉得孤对你太仁慈了。”
慕苏漆黑的眸子充斥着冷漠:“我是一届阶下囚,殿下这之后也请懂事了,莫要再自降身份与我说话或是商讨。仿佛我们是平等的一般。”
贺楼乘夜注视着面前这个面色青白地近乎不像是个人的人,第一次觉得有些陌生。他看人一向很准,却没能看出慕苏的这般性子。他以为他是个文弱书生,口诛笔伐的文官,现在看来自己从一开始就有些小看他。
贺楼乘夜抬高下颌,冷漠地看着慕苏道:“还轮不到你来教育孤。”他转头看着身边的侍卫怒道:“你们在做什么!把他给我带回去!都忘了孤的话了不成?”
身边的侍卫本来因为两人的冲突目瞪口呆,此时被贺楼乘夜一下吼醒,纷纷上来要带慕苏回去。
慕苏红着眼注视着地上的点漆,冷漠地看着身边的侍卫道:“别碰我。”侍卫们因为熟识慕苏,也不愿冒犯他,一时间竟然有些进退两难。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良久,然后缓缓张开眼睛,黑色的眸子竟然已经没有了焦距。慕苏没有看贺楼乘夜,但他在对贺楼乘夜说话。
“殿下,慕苏愿意本分地待在阆玥,接受软禁的事实,除非大夏要我回去我不会逃回去。但是我希望殿下能够答应我三个条件。”
贺楼乘夜的神色里第一次流露出了凝重和不解,虽然这些情绪都深深埋在眼底并无人看见。他摩擦了一下扳指淡淡道:“你说。”
“第一,我恳请殿下给点漆一个交代并且安葬他。”
“可以。”
“第二,我希望能够有行动自由。”
贺楼乘夜略微犹疑了片刻道:“可以,但除了孤允许的地方,必须易容。”
慕苏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认接受了,深吸了一口气道:“请殿下还我碧金髓。”
贺楼乘夜对他这个条件似乎早就料想到了,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只是转头看向身边的侍卫:“送颜鸾先生回去。”
说完从一边牵过马缰绳,翻身上马,黑发在空中飘洒,恣意倜傥但却并没有笑容。贺楼乘夜淡淡道:“三日后孤让人来接你去北原,易容的东西晚上送来,这之前还是不要出去。”
他策马转身,顿了顿又道:“既来之则安之,你若是不能善待自己,孤亦视作违约。”
随即他低头向着随自己来的几名侍卫低语了两句,策马离去,从始至终都没再看慕苏一眼。
慕苏低下了头,闭着眼叹了口气,突然感觉有些疲惫。
他淡淡道:“将点漆的尸身收起来,把这里打扫了,然后去挑一颗最好的小松树……他是阆玥人,当按阆玥风俗下葬,坟上立松。”侍卫们纷纷领命离开。
慕苏又喊了一声:“元吉。”一个人高马大看起来憨厚老实的阆玥侍卫走到慕苏面前:“先生。”
“你再帮我去买一些墨宝来吧,小心些,直接回来。”
元吉点点头,道:“先生放心。还需要什么东西吗?元吉一同带回来。”
慕苏走出门来后第一次抬头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有些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