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又是长久的沉默,只能听见电话那头彼此绵长的呼吸声,郑修几次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墙上的时钟缓缓流淌着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嗡地震动了下,电池耗尽,自动关机了。
他缓缓地趴倒在面前的书桌上,右手的手机随之搁在面前,他把脸埋在手臂之间,昏黄的桌灯下,只能看见少年一动不动的双肩和脊梁。
那是一种深深的束缚感与疲惫感,多年来百般刻苦,千般兢战,归根结底,不过还债二字。那年华裔夫妇把男孩从孤儿院带出来,让他摆脱了与其他孩子抢夺粗糙的食物、肮脏的被褥和永无止境的打架互殴,他们给予了他截然不同的新生活,所以他必将遵从他们的意愿而活,直到对方感到满意。
“有些人,是没有资格做决定的……”一道压低了的声音,掩埋在了交叠的臂弯里。
一九九六年,八月底,风和日丽的一天,一名年轻人拖着不算沉重的拉杆箱登上从墨尔本机场起飞的班机,他踏上舷梯返身向下方望去,一干亲友正面带骄傲的微笑挥手相送。
郑修向他们略一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机舱。
白云苍狗,地面的景色如同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所牵引,几何变换般急剧缩小,机场、市区、城市、一条横贯的灰色大公路、再到俯瞰整片广袤的地域,袋鼠国大片的绿色牧场与高楼林立的钢铁建筑此消彼长地铺展直到海岸线。
空中小姐的高跟鞋踩在绒毯上,细微的声音几不可闻,急速的提升过后,飞机进入平流层,客舱里响起卫星无线广播,一段舒缓而愉快的钢琴曲后,广播女声开始了缓缓的讲述:
“很久以前,小镇上有个聪明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她的名字叫辛格瑞拉……”
郑修把视线从窗外收回来,向空姐招招手:“这是什么台?”
后者歪了歪脑袋,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抱歉,我也不清楚。”
话音刚落,她接了个机内线,紧接着,所有乘客都收到了一则通知:
“飞机导航设备疑似出现故障,将在位于所罗门群岛上的霍尼亚拉国际机场备降。”
客舱内顿时一片议论纷纷。
乘务安抚着乘客们的情绪,另一边广播里却依然在播放着故事。
“……这天,城堡里的王子发出请帖,邀请各户人家的女孩参加舞会,‘务必光临’……”
“女孩们接到邀请后,个个欢欣雀跃……灰姑娘提着水桶,看着水中倒映着的自己那灰朴朴的脸和衣服,伤心地哭了……”
伴随着轻灵的女声,海面上大片的岛屿映入眼帘,坐拥接近一千个岛屿的国度就像星辰般铺散在海洋,然后随着身体的前倾,岛屿逐渐放大,从一个小小的绿点、再到密切的山峦、海岸拍打的黑色礁石、再到村落、棕榈树、人。
触地了,一段长长的滑行,在陌生的国度归于平静。郑修随着人群下了飞机,热带雨林气候那炎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迎面跑来一群当地的土著,欢快地握住他的手,嘴里不断地用英语重复“先生”、“太太”各种乱七八糟的称呼,似乎也知道握手是国际礼节,为了表现善意,抓着他的手握了又握不肯放开。
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在他脖子上挂了一串贝壳项链,上身的衣服被人七手八脚地扒了下来,他抱着行李箱吃力地挤出人群,回头望去,同来的乘客有的哭爹喊娘,有些却随遇而安玩得高兴。
他想整整衣服,却发现自己早已光着膀子,提了提差点跟着沦陷的裤子,长吁一口气,拨通航空公司,得到对方最快将在明天安排别的航班去往纽约的答复,他便在附近找了家旅店住下。
大致安置下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渔船归港的吆喝声从远方传来,年轻人从行李箱里抽出件衬衫,随意地披上,眼角一瞥,却见行李中露出花花绿绿的一角,他把那东西抽出来,是一本安徒生童话。
整理的时候不小心带进去的?轻轻一翻,停留在折起的一页上,是上次未讲完的,名叫《灰姑娘》的故事。
没有开灯,他拿着书走到阳台边,就着皎洁的月光,随意地翻阅起来。
“姐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了王宫,留下灰姑娘一人做着数不尽的家务……”
“……她哭得是那样伤心,就连有人站在自己身后也没有发现。直到那位魔术师出声问:‘嗨,小姐,你为什么哭呢?’……”